邓护守在亭外,看着那少年背影,心口也跟着发沉。
六殿下这些年很少能够安眠,时常夜半惊醒。
刚出事后的那数月间,惊醒的六殿下会哭会喊会怒吼会失控,但随着时间推移,那道长大长高的身影只会平静地坐起来,也不许人点灯,只无声陷没在无尽黑渊里。
这些时日来,却也有些反常处,往常六殿下夜半醒来只是静坐,近来却很喜欢走进这园子里。
这个习惯大概是那个很喜欢打人的少女离开后出现的,对方走了将近百日,殿下独自往这园中来了也有十余次,听来似不算多,但殿下要做的事很多,去见从南公子也不过七八回,因此这次数已称得上密集了。
看着亭中身影,邓护有心开解,却也不知说什么好,他倒是突然有些怀念那个爱打人的姜姓花狸了。
虽说殿下是为了拉拢那人才会那样上心,但许是年纪相仿,对方行事丝毫不守规矩,殿下同对方在一处时,反而多少能添些活人气息……当然,若对方能改掉爱打人的恶习就更好了。
爱打人的花狸终究不在眼前,邓护只好试着开口提议:“殿下,今日并无要事,不如去别院寻从南公子下棋吧?”
听到从南二字,刘岐微微回神,转回身时,视线却是看向亭外延伸出去的小径。
邓护也听到了动静,同样看了过去。
一名心腹内侍匆匆而至,行礼通传:“殿下,汤长史前来,声称有头等大事要速见殿下!”
不多时,汤嘉即来到了这太清亭外,他取出一卷绢帛双手高高捧起,躬身行礼,声音因激动而几分颤抖:“殿下……陛下使人秘密传诏而来,使六殿下归京面圣!”
邓护上前接过那绢帛,送到亭中少年面前。
汤嘉抬起头,脸上是少见的激动和急迫:“殿下要尽快动身!这道传诏乃是陛下使人快马密送而至,不曾大张旗鼓!陛下此举,是不想被人早早探听到消息,从而在殿下归京途中行加害之举啊!”
“陛下已严惩了那祝执,革了那恶獠的职,如今又准许殿下回京面圣……圣上这是终于念起了殿下,也终于看到了殿下的委屈与不易了!”汤嘉眼眶已微红,再度深深施礼催促:“请殿下速速动身吧!”
他动容垂首间,却听上方亭中传出少年平静的问话:“长史果真觉得父皇只是这样想的吗。”
汤嘉怔然抬首,只见少年垂视着手中绢帛,漆黑眼睫在眼底落下一层阴影:“只是念起了我,只是觉得我委屈不易吗。”
汤嘉将那激动情绪平复下一半,声音低了下来,道:“陛下总归是天子。虽说已对外宣称凌家子还在世的消息乃是祝执错识误判,但陛下对此不可能完全不存疑……于为君者而言,此乃常态常情。”
他向刘岐叮嘱道:“殿下问心无愧,无需多思。殿下来日再见君父,只需恭顺一些,您是骑在陛下肩头上长大的孩子,陛下待您总归是有些不一样的……”
“嗯,我记下了。”刘岐未再多言,只道:“有劳长史为我准备动身事宜。”
“诺。”汤嘉先行礼应下,继而道:“汤嘉随殿下一同回去。”
刘岐摇了头:“长史留在武陵打理府中诸事即可。”
汤嘉坚持:“这如何能行?我若不去,殿下到了京中只怕无人可用!”
京中什么人都有,又曾是凌皇后凌将军出事的地方,殿下冲动意气,很容易被激怒发疯,他得看着得守着才行!
这话自是不能说的,否则不必等回京,现下就要被激怒了,于是汤嘉又迂回道:“况且下官也多年未曾回京,恰也思念京中旧友,若是方便,还能回乡探亲,殿下就让嘉同去吧。”
但刘岐知道,他的家人族人俱在河东郡老家,离长安尚有八百多里远。
沉默片刻,刘岐道:“此去长安生死未卜,长史还是留下吧。”
汤嘉愕然一瞬,旋即纠正他这偏激的想法:“这本是好事,殿下大可借机修复与陛下之间的父子关系,又何须如此消极?陛下纵有疑心,但毫无实证之下,这疑心迟早会消去,到时……”
刘岐平静打断他的话:“没有实证,父皇便不会起杀心了吗?”
汤嘉倏然一滞,血淋淋的往事猝然如恶浪般拍来,叫人难以喘息。
片刻,汤嘉平复心绪,拿足够冷静的语气道:“殿下,今时不同往日……殿下虽有为故人鸣不平之心,但殿下问心无愧,待君父没有异心,更无权势兵刃,不是君父的威胁……轻易不会再发生当年那样的事了。”
又是片刻寂静,亭中少年似经过了一番思考,却是反问:“长史,若我并非如此呢?”
汤嘉思绪顿住,并非如此?——并非如何?
思绪尚未来得及延展,视线已在跟随那亭中少年的动作而动,只见那少年随手将那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恩赐的绢帛扔去了一旁的矮案上,砸到半盏冷茶水,绢帛立时洇湿。
汤嘉一惊,下意识地奔过去,却见那举止不敬的少年又做出了更加违背常理的动作——他竟扯下了腰间玉带,拽松了衣领,而后将层层衣襟往左侧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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