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岐感到不可思议,他试图从那双依稀还算熟悉的眼睛里找到些微同类的气息,却空手而归。
二人之间仅隔着一盏烛火,两盏清茶,却好似被切分成了两方天地。
对方是自内到外释然超脱的圣人,他是浑身涂满了鲜血的鬼魂。
迷茫间,刘岐甚至忍不住直言问面前之人:“从南,你不想报仇吗?”
这是他在路上反复劝诫自己不能直言不可渲染的刀光血痕,他不愿过度割伤从南。
可此时此刻,他却几乎以自保的心态问出了这句话,因为他感受到了自疑的恐惧。
凌从南对上那双明灭不定的眼睛,微微移开视线,哑声道:“思退,抱歉……那夜之事我已记不太清了。”
刘岐脑中有着短暂空白:“为何会记不清?”
“那夜之后,我病下了,病了许久,高烧惊厥昏迷难醒……”凌从南的声音很低,脑海中一度回荡着女子诵读道经的声音,他回忆着那时的一切,简略地道:“待好转之后,我慢慢就记不清那夜的事了,纵有大致认知,却好似隔了层纱雾,抽出了身来,站在了很远的地方旁观。”
刘岐久久未能言语。
因为从天狼山带回了那位冯家女公子的缘故,他也偶然听说了此类病理,据说有人在遭受了巨大的难以承受的打击之后,为了能够活下去,会选择性地遗忘那些过于痛苦的回忆,或是使自己的情绪强行抽离出来。
因为太痛苦,所以就淡忘了吗?
可是就算记不清当时具体的情形心情了,那件事却始终存在,至亲者惨死在那一夜……明知这些,竟然也不能够再勾起心中的仇怨吗?
刘岐感到无法想象。
他原本准备好了道歉的话,但此刻他只能茫然地坐在这里,听对方一再与他道歉:“思退,很抱歉。可是……恨意杀戮无有尽头,逝者已矣,命数天定,若父亲和姑母表兄在天有灵,定也不希望见到你这样不顾自身安危,这样长久自苦。”
凌从南言毕,久久未能听到刘岐的回应,前者看着后者,后者于灯下垂眸,灯火照在低垂的眼睫上,落不进微红的眼底。
刘岐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苛责,放下仇恨不好吗?难道非要与他一同泡在血海里吗?那样的想法太疯癫太自私了。
须臾,刘岐在内心自嘲地笑了笑,再次抬起眼睛时,也堪称平和地说:“表兄且安心在此住下,其余之事一概有我来做。”
凌从南微微拢起眉心,欲言又止。
“我不能久留,改日时机合适时再过来。”刘岐起了身。
凌从南怔怔看了一会儿那盏没动过的茶,忽然站起身:“思退!”
他向那道即将跨出门槛的背影说道:“还有一事,我要与你赔不是。当年隐约记得,姑母曾事先让人有过叮嘱,让我勿要胡乱走动,只等既荷来接,可我当时太慌乱了,一心想出去找父亲姑母他们……”
他是皇子伴读,起居也在宫中,那夜四处都很混乱,禁军刀刃如同地狱一般……
“之后我在想,既荷必然来寻过我,定是因我乱跑耽搁了时间,影响了计划,才害得既荷未能带虞儿及时离开,以致生死不明……”
他在这别院中住下已有月余,虽未能见到刘岐,但也有过传信,他问的第一件事就是虞儿的下落,方知这些年来思退也未能找到虞儿踪迹。
那时的虞儿路还走不太稳,是个还要吃奶的娃娃,就算侥幸还活着,时隔这四年光景,模样只怕也已大变,天大地大,要如何才能寻见?
“从南表兄不必自责。”刘岐没回头,只道:“我相信虞儿没死,我会将她找回来的。”
“那……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凌从南感到有些无所适从,连忙又道:“听说祝执已经回京,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且他已经将我还活着的消息说了出去,就算他没有拿到任何证据,无法定你的罪,可皇上必然不会轻易打消这份疑心……”
似乎察觉到他的无所适从,他看见思退转回了身,语气平静,甚至带些安抚:“不必担心,这一丝疑心也在计划之内。我如今恰需要这一丝疑心,才能让父皇将我记起。”
凌从南神情忧虑不安:“被他记起……是好事吗?”
刘岐一笑:“至少不全是坏事。”
想要苟活的人才需要被长久遗忘。
这份记起是一把剑,众所周知,有别于刀,剑乃双刃兵器。
仿佛已看到了那把高悬的双刃剑,凌从南有心想再说一句“这太冒险”,可是看着眼前少年过于平静的黑眸,他分明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切。
此一瞬,凌从南回顾这一路被营救的经历,看着面前这样陌生的刘思退,才真正意识到,在他选择放下这一切的四年中,思退始终被困在这仇恨的牢笼中,并且挣扎着长出了带血的羽翼。
黑夜在少年身后凝聚融合,恰似玄鹰的翼,玄鹰立于悬崖边沿,身后是不见底的黑渊。
少年如玄鹰般转过身,没入那黑渊般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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