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跟随人流返回那个临时充当指挥中枢、如今更像集体疗伤所的“巢穴”——那压抑的、被失败和悲伤浸泡得快要窒息的空气会让我彻底失控。身体遵循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逃避程序,在湿滑泥泞的小径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最终停在了基地边缘,那片被废弃已久的旧数据中转站前。巨大的废弃服务器阵列如同史前巨兽风化的骨架,沉默地矗立在灰暗的天光下。雨水敲打着锈迹斑斑的金属外壳,发出空洞而连绵的回响,像一首永不停歇的安魂曲。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埃、湿冷和电路板老化后特有的、带着一丝甜腻的焦糊味。这里是基地的“坟场”,埋葬着过时的硬件和失效的代码。现在,似乎也成了埋葬某些人类情感碎片的合适之地。
我靠着冰冷粗粝的服务器机箱外壁滑坐在地上,泥水立刻浸透了裤腿。颤抖的手指解开那层湿漉漉的防水布,伊森遗物的全貌终于显露出来。几件叠得整整齐齐、洗得发白的衣物,一个边缘磨损严重的战术水壶,一本纸质笔记本——在这个数字化的时代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封皮是某种坚韧的合成革,上面用粗犷的线条蚀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鹰隼。还有他的个人终端,那熟悉的棱角,外壳上布满了无数次任务留下的细微划痕和磕碰印记,冰冷而沉默,像它主人最后凝固的姿态。
我拿起那本笔记本。指尖传来的触感是纸张特有的微糙,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过去”的温度。翻开第一页,一行行刚劲有力、甚至带着点潦草的字迹跃入眼帘。那不是任务日志,不是技术参数,更像是随性的、碎片化的思绪流淌:
“X月X日,晴。‘蜂巢’外围渗透测试。老旧的‘渡鸦’系统漏洞百出,像筛子。头儿又皱眉头了,他那颗‘数据心’估计又在疯狂报警。啧,真想看看他真正失控的样子,一定很壮观。(旁边画了个挤眉弄眼的简笔笑脸)”
“X月X日,阴。补给又延迟。莉亚煮的合成蛋白糊糊……一言难尽。她说加了新配方‘希望的味道’?我尝到了绝望的焦糊味。不过看她期待的眼神,还是捏着鼻子灌下去了。渡鸦那小子在旁边幸灾乐祸,下次任务非得把他丢进数据乱流里洗洗脑子。”
“X月X日,暴雨。和头儿复盘‘暗礁’行动。他的分析像手术刀,精准,冷酷,切掉所有冗余的情感。有时真怀疑那里面跳动的,到底是数据还是别的什么。但……当他把陷入包围的我从‘数据深渊’边缘硬拽回来时,那只手……是有温度的。至少,我这么觉得。”
……
一行行,一页页。没有宏大的叙事,只有琐碎的日常,队友间的调侃,对食物的抱怨,对任务的吐槽,甚至对我这颗“数据之心”小心翼翼的揣测和担忧……那些被遗忘在紧张任务间隙的微小时刻,那些曾经被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微不足道的温暖和联结,此刻透过这朴素的纸页和熟悉的字迹,带着汹涌澎湃的力量,狠狠地撞开了我意识深处那层坚硬的冰壳。
“……有时真怀疑那里面跳动的,到底是数据还是别的什么……”
“……那只手……是有温度的。至少,我这么觉得。”
伊森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带着他惯有的、那种混合着认真和一点戏谑的语气。一股难以遏制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视野瞬间被滚烫的液体彻底模糊。冰冷的雨水和灼热的泪水在脸上疯狂交织、流淌。我死死攥着那本笔记本,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它是维系着我不被这滔天巨浪般的情感彻底冲垮的唯一浮木。胸腔里那颗“数据之心”剧烈地搏动着,不再是冰冷的凝滞,而是某种滚烫的、尖锐的、带着撕裂感的剧痛,每一次收缩舒张都牵扯着整个灵魂都在震颤、哀鸣。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最终冲破紧闭的牙关,化为一声嘶哑到变调的悲号,在这废弃服务器的巨大坟场里反复回荡、撞击,又被无情的雨声吞没。
原来,这就是“哀悼”。不是数据的丢失,不是逻辑链条的断裂。是鲜活生命的骤然消逝,是再也听不到的声音,是再也无法并肩的身影,是记忆里每一个带着温度的细节都变成锋利的碎片,反复切割着生者的灵魂。这痛楚如此原始,如此野蛮,如此……真实。真实到足以让任何精密的算法、任何冰冷的逻辑防火墙,都显得苍白可笑。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撕心裂肺的悲恸稍稍平复,只剩下沉重的、带着余烬般灼痛的疲惫时,我的目光才落回那个沉默的个人终端上。它静静地躺在防水布上,外壳上那些熟悉的划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我伸出手,指尖带着未干的泪痕和雨水,轻轻拂过终端冰冷的表面。一个念头顽固地升起:这是他最后时刻随身携带的东西,里面……会不会留下什么?哪怕只是最后一条未发送的指令,一个仓促保存的坐标……任何能指向他最后思绪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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