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标在空白的文档上,像一颗固执又疲倦的心脏,稳定地跳动着,已经整整三个小时。屏幕映着曹峰的脸,眉宇间那道习惯性的刻痕更深了。夕阳慷慨地泼洒进来,将整个书房染成一种近乎燃烧的橘红色,书架上那本《银河车站》十周年纪念版的烫金书名,在这暖光里异常醒目。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又一次删掉了刚刚敲下的几行字。自传《42:一个关于等待与星光的故事》的终章,成了眼前无法逾越的荒漠。
目光无意识地飘向书桌边缘。那里贴着一张鹅黄色的便签,是林小满两周前飞赴南极进行科考站工作交接前留下的。“写不下去的时候,看看这个。”她的字迹清秀依旧,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便签的背面,一枚小小的金属物件被仔细地粘着——一枚早已失去光泽、爬满暗红锈迹的钥匙扣,上面挂着一把同样古旧的钥匙。钥匙柄上,刻痕深刻却歪扭地组成一个数字:“42”。高中天文社储物柜的钥匙。时间的尘埃仿佛顺着这锈迹簌簌落下。
记忆的闸门被这枚小小的金属猛地撞开。当年那个总是扎着利落马尾、眼睛里仿佛盛着整个星河的林小满,把这钥匙塞进他手里的情景,隔着十年的光阴,依旧清晰得灼人。她那时说了什么?似乎带着点狡黠和不容拒绝的意味:“收好!这可是我们天文社最重要的宝库钥匙,丢了唯你是问!” 少年曹峰笨拙地接过,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心跳瞬间失序。此刻,这枚冰冷的钥匙扣却像一块滚烫的炭,灼烧着他的指尖和心绪。屏幕上的光标依旧无情地闪烁,嘲笑着他的徒劳。他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像是某种决断。
引擎的低吼划破了城市傍晚的喧嚣。十年了,母校的变化很大,崭新的教学楼拔地而起,曾经尘土飞扬的操场铺上了塑胶跑道。但当他凭着模糊的记忆拐进实验楼那条相对僻静的走廊尽头,竟有种奇异的宿命感——那排墨绿色的老旧铁皮储物柜,依旧沉默地立在那里,如同被时间遗忘的孤岛。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淡淡铁锈混合的气味。他凭着钥匙柄上那个“42”的数字,找到了那个熟悉的柜门。锁孔里积满了灰,钥匙插进去时,发出艰涩滞重的“咯吱”声,仿佛在推开一扇通往旧时光的沉重石门。
柜门开启的瞬间,一股陈年的、带着干燥纸张和尘埃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本孤零零的、边角严重磨损卷起的笔记本,安静地躺在柜底,像一颗被遗落多年的心脏。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上,用透明胶带粘着一张同样泛黄的纸条。纸条上的字迹,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林小满的,十七岁少女特有的那种工整又带着点执拗的笔触:
**“给未来的大作家:**
**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我们的故事值得被写成书。**
**PS:钥匙扣我偷偷刻了‘42’,这样就算转学,你也会记得回来拿。——小满”**
“傻子……” 曹峰几乎是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喉头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笔记本,指尖拂过那行字,仿佛能触碰到那个在储物柜前偷偷刻字、满心期待又忐忑的少女的温度。他背靠着冰冷的铁皮柜,慢慢滑坐到同样冰冷的地面上,走廊里老旧日光灯管发出微弱的嗡鸣。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笔记本。
前面几页是天文社的活动记录,枯燥的星图坐标、望远镜调试参数,中间夹杂着林小满娟秀的笔记和他自己龙飞凤舞的批注。翻到中间偏后,一页纸张被撕裂的痕迹突兀地闯入眼帘。只剩下靠近装订线的小半页纸还顽强地粘连着。他屏住呼吸,将笔记本举高,凑近走廊那扇蒙尘的高窗。傍晚最后的天光斜斜地穿透灰尘,努力照亮了那残留纸页上模糊褪色的字迹——是他自己的笔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潦草和某种孤注一掷的急促:
**“林同学:**
**南极科考队的申请通过了。如果……**
**(后面被粗暴地撕掉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那被时光湮灭的半句话,像一个巨大的、充满回响的黑洞,瞬间将他吸回了十年前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父亲工作的突然调动,全家必须立刻搬离这座城市。他冲回学校,在晚自习结束、空无一人的教室角落,借着窗外昏暗的路灯光,撕下笔记本的一页,疯了一样地写下这行字。他想告诉她,那个他们一起趴在望远镜后、无数次憧憬过的纯净冰原,他有机会去了!他想问她……问她愿不愿意……后面是什么?那个被撕掉、被时间掩埋的后半句,到底是什么?他攥着笔记本边缘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试图从那残留的、被撕裂的毛边里榨取出早已消散的字句,却只感到一片茫然的钝痛和巨大的、迟到了十年的懊悔。为什么没能送出去?为什么没能再勇敢哪怕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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