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那只死死扣在橡木桶壁上的手,仿佛一座冰冷的雕像,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与他迅速失去血色的脸庞形成刺目的对比。艾德里安抱着他瘫软的身体,听着他微弱得几乎消失的呼吸,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直冲头顶。船外是地狱般的喧嚣,船内是死寂的货舱,几桶沉默的土豆种子,一个垂死的东方官员,而他,一个异国船医,能做什么?
“上帝…仁慈的主啊…”艾德里安的声音带着哭腔,徒劳地按压着李岩颈侧的脉搏,那跳动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颤抖的手摸向李岩后背那支毒箭,又猛地缩回,他认得那种箭镞的形状,在海上某些海盗惯用的毒药下,中者往往在剧痛和麻痹中窒息而死。解毒?他随身携带的简陋药箱里只有些处理外伤的药剂和金鸡纳霜,对这种阴毒的东方毒素,他束手无策!
“大人!大人!”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赵猛嘶哑的吼声从楼梯口传来,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他魁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撞进货舱,一眼就看到倒在艾德里安怀里、面如金纸的李岩,以及那只依旧死死扣在木桶上的手。
赵猛的眼珠子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他几步抢到近前,粗壮的手指小心翼翼却颤抖地探向李岩的鼻息。那微弱的温热气流拂过指尖,让这个铁塔般的汉子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毒…是见血封喉的‘黑水蛟’!”赵猛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寒意和无法抑制的恐慌。他猛地抬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艾德里安,“洋大夫!救他!无论如何救他!”
“我…我不知道!我需要药!很强的解毒剂!船上没有!”艾德里安语无伦次,蓝眼睛里全是慌乱。
赵猛猛地一捶旁边的木箱,厚重的箱板发出沉闷的呻吟。“守住这里!任何人靠近,格杀勿论!”他对着跟随下来的两名亲兵厉吼,声音如同刮骨的钢刀。随即,他俯身,动作竟出乎意料的轻柔,小心翼翼地将李岩从艾德里安怀里接过,让李岩靠在自己宽阔坚实的胸膛上。他看着李岩肩背上那支乌黑、深深嵌入骨肉的弩箭,眼中是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痛楚和狂暴的杀意。
“大人…撑住…”赵猛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嘶哑,“王五兄弟…那么多弟兄…不能白死…通州…百万乡亲…等着您…”他用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李岩那只扣在木桶上的、冰冷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滚烫的生命力传递过去。
艾德里安看着这一幕,看着这个如同受伤雄狮般抱着同伴的东方武士,看着他眼中那份沉甸甸、几乎要压垮一切的悲恸与责任,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击中了他。这不是简单的长官与下属,这是一种超越生死的羁绊。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赵!把他放平!不能动那支箭!我必须先处理伤口周围,减缓毒素扩散!快!”
就在货舱底层陷入与死神赛跑的绝望挣扎时,遥远的紫禁城,太庙肃穆的殿堂内,气氛却如同冰封的火山。
没有在惯常的金銮殿,皇帝赵琰选择了列祖列宗牌位森严注视下的太庙正殿召见群臣。巨大的蟠龙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烛火在青铜灯树间跳跃,将历代帝王的神主牌位映照得忽明忽暗,投下长长的、令人窒息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檀香,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剑拔弩张的硝烟味。
赵琰高踞于丹陛之上的龙椅,明黄的龙袍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苍白得近乎透明,只有按在龙椅扶手上的右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他那只持续刺痛的右眼,在昏暗的光线下,瞳孔深处仿佛有细微的、不祥的惨白噪点在无声翻涌。视野的边缘,猩红的倒计时数字如同附骨之蛆,疯狂地跳动着:【…二十八日…十七小时…四十二分…】
下方,黑压压的朝臣分列两班。前排,以新任吏部尚书陈元、工部尚书墨衡、兵部尚书戚光为首的改革派官员,个个面色凝重,眼神焦灼地望向御座。陈元袖中的手紧握着一份染血的军报——那是赵猛冒死放出的信鸽带来的,上面只有潦草几个字:“李大人中剧毒弩箭,危!种安!”
而在他们对面的,是人数明显增多、气势汹汹的清流和部分勋贵。为首者不再是已伏法的吏部侍郎王焕,而是一个身材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老者——钦天监监正,周昌。他手持玉笏,神情悲悯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仿佛代天立言。
“……陛下!”周昌的声音苍老却极具穿透力,在空旷的太庙大殿内回荡,“天象昭昭,示警已久!荧惑守心,赤贯北斗,主刀兵饥馑,天下大乱!此非人祸,实乃天罚啊!”他猛地提高声调,目光如电,扫过陈元、墨衡等人,“臣夜观星象,见帝星晦暗,紫微飘摇,其芒直指通州!更有妖星(他目光刻意扫过墨衡)冲犯文昌,亵渎文脉!此皆因新政悖逆天道,格物奇技淫巧,触怒上苍所致!通州之乱,流民如潮,李岩遇刺,皆是天罚之兆!陛下若不悬崖勒马,下罪己诏,焚毁格物院所出之‘妖器’,罢黜陈元、墨衡等祸国之臣,恐……恐国祚倾危,大祸临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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