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围绕着这台新生的“水怪”,景象却与昨日的狂喜截然不同。
匠人们的脸上看不到笑容,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被压榨到极限的疲惫和专注。汗水如同小溪般在他们沾满煤灰油污的脸上、脖颈上流淌,浸透的短褂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瘦或健硕却同样紧绷的肌肉线条。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自己负责的部分:炉火、水流、润滑、进刀、换料…
刘老六带着几个年轻匠人,正费力地将一根新的枪管毛坯抬上卡座。沉重的钢铁压得他们手臂颤抖,腰背佝偻。旁边,是堆积如小山般的、已经钻好的枪管,在火光下反射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另一侧,则是同样数量的、被钻废的枪管残骸,扭曲变形,如同怪异的钢铁尸体,无声诉说着成功背后的残酷代价。
“咔…哒!”
一声轻微的异响传来。
正在死死盯着硬木丝杠与巨大齿轮咬合处的赵德柱,独眼猛地一凝!如同最敏锐的猎豹发现了猎物!
“停!”他嘶哑的咆哮如同炸雷,瞬间压过了水轮的轰鸣和金属的切削声!
负责扳动离合器连杆的李铁头一个激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将沉重的木制扳手拉回!
“嘎吱——!”
巨大的水轮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呻吟,旋转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沉重的惯性让它不甘地继续转动了几圈,才彻底停止。巨大的锻铁区,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寂静。只有炉火还在“呼呼”地燃烧,以及匠人们粗重的喘息声。
所有的目光都惊恐地投向赵德柱。
赵德柱如同铁塔般站在巨大的齿轮组旁,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齿轮轴套与硬木轴承接触的地方。那里,一丝极其细微的焦糊味,混合着桐油皂角水的特殊气味,正幽幽散发出来。硬木轴承的边缘,出现了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被高温灼烤出的浅浅黑痕!
“润滑!给老子加润滑!”赵德柱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独臂指向负责润滑的王二麻子,“桐油皂角水!加厚!加稠!这节点,给老子用刷子刷!刷透了!再给老子磨坏一处,老子把你塞进轴承里当油用!”
王二麻子脸都吓白了,连滚爬爬地抱起那个装着粘稠润滑液的大木桶,用粗硬的鬃毛刷蘸饱了粘稠的液体,扑到那巨大的轴承旁,不要命似的往缝隙里涂抹、灌注。
“刘老六!”赵德柱的目光又扫向刚固定好新毛坯的刘老六,“钻头!换新的!老子看那刀尖颜色不对了!磨!立刻给老子磨!磨不快,下一根管子废了,老子扣你们仨月嚼谷!”
刘老六不敢怠慢,连忙招呼人小心翼翼地将那根刚装好、还未开钻的镗刀卸下。锋刃尖端,果然在火光下显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因过热而呈现的暗蓝色。
整个试验场,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刚刚因短暂停机而松懈的气氛瞬间再次绷紧到极限。匠人们如同上紧了发条的傀儡,在赵德柱一道道铁血命令的驱策下,疯狂地运转起来。磨刀石的“嚓嚓”声、润滑液倾倒的“哗啦”声、调整水流的泼水声、拉动风箱的“呼啦”声…再次汇成交响,对抗着那巨大的、随时可能因任何微小失误而崩溃的机械压力。
赵德柱站在巨大的水轮阴影下,独臂撑着支撑架,布满血丝的独眼如同探照灯,扫视着每一个关键节点。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永不弯曲的钢钎。少监在鬼门关前吊着命,这水轮,就是吊命的绳!这根绳,绝不能在他手里断!
“呜——嗡——”
巨大的水轮,在短暂的沉寂后,带着更沉重的负荷,再次发出低沉的咆哮,缓缓转动起来。深青色的镗刀尖,重新吻上了冰冷的钢铁内壁。黑色的“血液”,再次缓缓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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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宫西暖阁
巨大的舆图前,烛火跳动,将赵琰的身影拉得颀长。他指尖的朱砂,在龙门卫以北、代表黑水河谷的那片阴影区域,再次狠狠点下,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红点。
“三千精骑已秘密进驻鹰嘴峪?”赵琰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回陛下,杨总兵亲率所部,偃旗息鼓,已于昨日深夜抵达峪口,据险布防。峪内原有卫所兵卒,皆已换为杨总兵心腹,消息绝无外泄。”王承恩躬身禀报,声音压得极低,“飞鹰传书,用的是北镇抚司最密的‘三更雨’。”
“嗯。”赵琰的目光依旧锁在舆图上那片阴影,“哨探格杀令,发出去了?”
“发出去了。以兵部‘清剿边境马匪’为名,着令龙门卫、古北口、喜峰口三处关隘,各出精锐夜不收三百,向北推进百里。凡遇狄人游骑探马,不问缘由,就地格杀,枭首悬于界桩!首级按军功翻倍计赏!”王承恩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此令一出,北边…怕是要炸锅了。”
“炸?”赵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终于转过身,烛光映亮他深邃的眼眸,那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战意,“朕就是要它炸!三万苍狼精骑,屯驻河谷,日日饮马磨刀,真当朕是瞎子聋子?墨衡和西山匠人们,是用命在给朕铸剑!朕若连亮剑的胆气都没有,如何对得起他们的血肉?如何配坐这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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