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得急,青石板缝里泛着腥气。张阿公裹紧了粗布棉袄,蹲在义庄门槛上拨弄油灯。这灯芯子偏生爱闹脾气,忽明忽暗的,把他满是皱纹的脸映得像张鬼皮。
"吱呀——"
木门被撞出条缝,冷风裹着水汽灌进来。张阿公惊得站起,就见门口立着个妇人。月白衫子全贴在身上,发梢滴着水,连鞋帮都灌了泥,倒像是刚从河里爬出来的。
"阿公行行好。"妇人开口,声音比檐角铜铃还轻,"奴家新丧,停灵在城外破庙。可今早起来,棺里的寿衣全被雨水泡透了......"她抬手扯了扯衣襟,露出里面半湿的素绸,"这会子寒得紧,求阿公借件干净寿衣,等过了头七,奴家亲自来还。"
张阿公揉了揉眼。妇人脸上脂粉全花了,眼尾还挂着道泥痕,倒真像个被雨打湿的新寡妇。义庄后屋堆着几叠寿衣,都是给穷汉备的,前儿个刚给东家小姐缝了件新的——月白缎子,领口袖口滚着金线并蒂莲,针脚密得能过水。
"你且等着。"他转身往后屋走,摸黑挑出那件新制的,"这是新做的,没沾过人气儿,你穿着暖乎。"
妇人接过去时,指尖凉得像块冰。她把寿衣贴在胸口,突然跪下来给张阿公磕了个头:"多谢阿公。"雨幕里只留串水淋淋的脚印,很快被夜雨冲得没了痕迹。
第二日晌午,张阿公正蹲在门口晒寿衣,就听街上传起哭嚎。城南米行的周老爷家出了事——昨儿个才守完头七的新寡少奶奶,今早被丫鬟发现直挺挺倒在妆台前,手里还攥着半支残烛。
"怪了,"挑水的王二凑过来,"周夫人昨儿还好好儿的,说要亲自给亡夫牌位敬茶......"
张阿公心里"咯噔"一下,放下手里的寿衣就往周府跑。灵堂里挤了七八个婆娘,他挤进去时,正见周夫人被抬上棺材。白绫盖着脸,可那身衣裳......
"红绸子底儿,金线绣并蒂莲......"他颤着手去掀白绫。周夫人的脸白得像纸,可那身月白缎子寿衣,分明就是他前夜借出去的那件!
"作孽哟!"送葬的吹鼓手突然喊了一嗓子。人群哄地散开,就见义庄方向跑来个浑身湿透的妇人。她头发黏在脸上,怀里抱着件更旧的寿衣——青灰布,领口磨得起了毛,正是富户周夫人原本该穿的那一件。
"阿公!"妇人扑过来,把旧寿衣往张阿公怀里塞,"奴家昨夜不该骗你......那船家说要渡奴家过河,可船到河心,他突然说要拿奴家的寿衣抵船钱......"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奴家抢不过他,只能把旧衣裳脱给他,想着去义庄借件新的......可等奴家回到破庙,棺材里的尸首......"
张阿公低头看怀里的旧寿衣,上面还沾着河泥。再抬头时,那湿淋淋的妇人早没了踪影,只剩地上一滩水,慢慢渗进青石板缝里,像谁在地下叹了口气。
当晚,张阿公把两件寿衣并排摆在供桌上。新制的月白缎子泛着冷光,青灰布寿衣却带着股河水的腥气。香烛燃到一半,他恍惚看见穿月白缎子的妇人站在供桌前,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衣裳,又转头看向那件青灰布的,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
灯芯"啪"地爆了个花。张阿公猛地眨眼,供桌上只剩两件寿衣,在风里轻轻晃着,像两朵开在阴阳交界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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