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成化年间,苏州府吴江县有个叫陈家弄的巷子,弄堂尽头住着一户人家。青瓦墙皮剥落处露出几茎枯草,门楣上"耕读传家"的木匾早褪成灰白,倒像块沉默的碑。
十七岁的陈清明蹲在灶前扇风,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他眼尾的泪痣忽明忽暗。土灶上的药罐咕嘟冒泡,苦香混着粥香漫出来,他拿竹勺搅了搅,舀起半勺吹凉,又轻轻吹了吹——这是给娘喂药前的规矩,吹凉了才不会烫着。
里屋传来一声轻咳,陈清明立刻搁下药碗,掀开门帘。床上躺着的老妇人面如金纸,额角浸着汗,见他进来,枯瘦的手攥住他的衣袖:"清明...又要熬药?"
"不打紧的。"陈清明蹲在她床前,把凉透的药碗递过去,"今日加了枇杷叶,您尝尝可还苦?"
老妇人喝了两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陈清明忙替她拍背,指腹触到她肩胛骨凸起的棱角,心尖跟着抽痛。三年前那场寒疫夺走了爹,去年秋又缠上了娘,从那以后,他再没听过自己出声。不是不能,是不敢——大夫说娘这病要静养,最怕吵闹;他又想起爹临终前攥着他手说的话:"清明,你娘命苦,往后全靠你了。"
于是从十五岁那年起,陈清明就变成了哑巴。
他比划着问娘:"今日可还想吃糖蒸酥酪?"娘摇头,目光落在他腰间的旧布囊上——那是他替人抄书赚的束修,藏在里面的是半吊钱,够抓三副好药。
"阿娘莫忧。"他笑着摇头,指尖在掌心一笔一划写"我能","我昨日替东头张秀才抄完《四书》,他多给了两文钱。"
娘望着他,眼尾的皱纹里全是疼惜。她知道这孩子从前最是伶俐,七岁能背《唐诗三百首》,十岁作的《咏梅》被县学先生夸"有王维风骨"。可自从他装哑,再没见他提过笔,只在抄书时偶尔见他用炭笔在废纸上写几个字,墨迹未干就被他慌忙揉作一团。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这年春上,娘的咳声突然变得像破风箱,陈清明请了县里最好的孙大夫来看,老人捻着白胡子直叹气:"准备后事吧,最多撑到端午。"
五月初五那天,陈清明守在娘床前。晨雾未散时,娘突然抓住他的手,指腹蹭过他腕间的红绳——那是他周岁时娘系的,说能保平安。"清明..."她的声音轻得像游丝,"娘要去见你爹了...你要好好活着。"
陈清明拼命点头,眼泪砸在她手背上。娘笑了,从枕头下摸出个蓝布包:"这是你爹留下的...说是等你满二十再给...可娘等不及了..."
布包打开,是本泛黄的《春秋左氏传》,扉页上有行小楷:"吾儿天资未必绝伦,然赤子之心天地可鉴。若有一日欲展所学,莫负这十年窗下功。"
陈清明突然想起,爹生前是县学教谕,因不肯替县太爷作伪证被革职,后来靠给人抄书为生。他装哑这些年,每夜都在油灯下抄书,一来赚些银钱,二来...是想把爹留下的书都抄一遍,刻在心里。
娘走的那晚,陈清明把她葬在村后的山坡上。他跪在新堆的土堆前,把《春秋》贴在胸口,喉咙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山风卷着松涛声灌进耳朵,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娘背着他去看社戏,路过这片山坡时说:"等你长大有出息了,就在这儿立块碑,刻上'陈门谢氏之墓'。"
第二日,陈清明在坟前搭了间茅棚。他在棚子四壁贴满抄好的经史子集,案头摆着娘留下的铜烛台。守孝的三年里,他每日寅时起身,先扫净坟头的落叶,再读两个时辰书;晌午替村人抄书赚米,夜里就着月光抄《史记》。有人见他总不说话,便说:"陈家那小子,他娘没了,伤心傻了。"他只是笑,用炭笔在墙上写:"哑者无声,心有千言。"
直到成化十二年,朝廷开科取士的消息传到吴江。陈清明翻出压在箱底的旧衫——那是他十五岁时做的,针脚细密,袖口还绣着并蒂莲,是娘的手艺。他对着铜镜理了理衣襟,镜中少年眉目如松竹,眼里有星子在跳。
赴京路上,他雇了辆马车。车过苏州城时,曾在街头遇着当年县学的同窗。那书生如今在府学当教谕,见了他便作揖:"陈兄别来无恙?听闻令堂仙逝,节哀。"陈清明拱了拱手,取出随身带的笔,在纸上写:"托福。"
书生盯着纸上的字,突然瞪大眼睛:"这...这是颜体?"
陈清明又写:"略通一二。"
书生倒吸口凉气:"陈兄当年作《咏梅》,'疏影偏欺冰雪色,孤标何惧世人讥',我至今记得。怎的...?"他压低声音,"莫不是...?"
陈清明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在纸上写:"装哑三年,今当一试。"
书生愣了半晌,突然握住他的手:"大孝无声,大才难掩!陈兄此去,必能高中!"
京城会试,陈清明的考卷被主考官拆开时,满座皆惊。墨迹未干的小楷如珠落玉盘,《治平策》里论漕运、谈农桑,字字切中时弊。主考官捻着胡须念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今豪强占田,赋税不均,若不轻徭薄赋,恐生乱象。'此子竟有如此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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