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年的天津卫,三伏天的蝉鸣裹着槐花香,把青石板路都熏得发黏。鼓楼西的"同福戏园"前,围了三层人,都踮着脚往门里瞧——今儿个是知府大人摆的"忠义千秋"斗艺会,头场便是泥人张与面人李的对决。
泥人张站在东侧木案前,粗布短打沾着泥星子,左手托着块养了三年的澄浆泥,右手拇指在泥团上轻轻一旋,便滚出个圆润的轮廓。他四十来岁,眼角有道刀刻似的纹,据说是当年给老城隍庙塑财神,泥人没干透被顽童碰倒,他追着抢泥的孩子跑了半条街,摔在青石板上磕的。
面人李在西侧,穿件月白竹布衫,面前摆着个描金面盆,盆里盛着掺了蜂蜜的糯米面。他比泥人张小两岁,生得圆头圆脑,笑起来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俩枣,偏生捏起面人来比绣娘飞针还利索。去年他在天后宫塑送子观音,面人身上竟捏出了纱衣的褶皱,观者都说"活似能掐出水来"。
知府大人摇着折扇上了台,青天白日里也戴着副墨镜:"二位都是天津卫的手艺状元,今日便以'忠义千秋'为题。泥人张用泥,面人李用面,日头落山前塑成,本府请了京城来的画师评高下——"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胜者赏银五十两,败者...输家铺子的招牌得给赢家挂三个月。"
围观的百姓哄笑起来。泥人张的"泥人张记"和面人李的"面人李斋"隔街对门,早憋着口气较劲儿呢。
泥人张先动了手。他挑了块鸽蛋大的泥,在掌心揉得温热,指腹轻轻压出眼窝,又拿竹片挑了点朱砂点在眉骨——那是关公丹凤眼的神髓。泥人张的手法极稳,泥刀在他手里像长了眼睛,三两下便削出青龙偃月刀的轮廓,刀背的弧度恰好托住关公垂在膝头的手。到了夜里,他往泥人背后点了盏豆油灯,灯光透过半透明的泥胎,照得关公脸上泛着暖黄的光,连嘴角那道细纹都像活了,仿佛下一秒就要拍案而起,喝断当阳桥。
面人李却不急。他往面盆里加了三滴石榴汁,面团立刻成了玛瑙色。他捏的桃园结义,刘备居中,关羽张飞分坐左右,三人手里各捧着桃。最妙的是刘备的袖角——他用竹针挑了根棉线,浸了红曲米水,往面人腕下一绕,再轻轻一拉,那袖角便垂下来,带着股子飘逸劲儿,像真被风掀开过似的。最绝的是张飞的络腮胡,面人李用竹篾挑了七根细如发丝的面条,一根根粘在脸上,远看像钢针,近看才发现是面捏的,连每根的弧度都跟着面部肌肉走。
日头偏西时,两件作品都立在了知府面前的红绸上。泥人张的关公夜读,泥胎泛着玉的光泽,书页上的字是用细笔描的,凑近了能看清"忠义"二字;面人李的桃园结义,面人身上还沾着湿面粉的香气,刘备手里的桃上甚至凝着层薄霜似的水痕,看着就甜。
知府眯眼瞧了半晌,直拍大腿:"好!好个泥人张的形,好个面人李的神!这可难坏了本府——"
话没说完,人群突然炸开锅。一个穿破棉袄的老乞丐挤了进来,灰布褂子上沾着油星子,左眼皮上长着块紫疮,正流着黄水。他冲知府作了个揖,声音哑得像破风箱:"老叫花子讨口饭吃,两位师傅的活计,借我瞅瞅?"
泥人张皱了皱眉:"莫要碰坏了。"
面人李却笑:"随他,反正都是泥胎面人,耐摔。"
老乞丐也不客气,伸手抓过关公,又抄起桃园结义的那盘面人。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啪"地把两件作品摔在地上,泥人碎成八瓣,面人裂成十几块。碎泥混着面渣子沾了他满手,他却像没知觉似的,蹲在地上又揉又搓,嘴里还念叨着:"忠义?忠义在哪?"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有个穿青衫的书生喊:"疯乞丐!这是知府大人的雅事,你也敢糟践!"
老乞丐充耳不闻,指尖沾了泥,又蘸了面,团成个小团往桌上一放。众人凑过去看,那团泥面竟慢慢胀开,先是长出肩背,再是头颅,最后竟塑出尊怒目金刚!金刚身高不过三尺,豹头环眼,獠牙外露,身上的铠甲纹路比真铁打的还细,最奇的是那双眼睛——泥人张的关公眼是丹凤,面人李的刘备眼是杏核,可这金刚的眼睛,竟像淬了火的剑,看一眼便让人后脊梁发凉。
泥人张的手在抖。他盯着金刚的眼睛,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他在庙会上见过的老匠人。那老头捏过尊岳飞,泥人背后题着"精忠报国"四个字,当时他只觉得泥人结实,如今才明白,那四个字不是写在泥胎上的,是从泥人骨头里渗出来的。
面人李更惊得说不出话。他想起上个月,他给财主家塑财神,财主非说要"金光闪闪",他便往面人里掺了金粉。可此刻看那金刚,浑身没半点儿华丽颜色,却比任何镀金的财神都威严——原来真正的神气,从来不在表面。
老乞丐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面。他脸上的紫疮不知何时消了,眼睛亮得像星子:"泥人张,你捏的是关公的形;面人李,你捏的是刘关张的情。可忠义是啥?是关公刮骨疗毒时的疼,是张飞当阳桥断喝时的怕,是刘备摔阿斗时的痛——这些东西,你们捏出来了吗?"
泥人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弟子愚钝。"
面人李跟着跪了:"求老神仙指点。"
老乞丐却摆了摆手,转身要走。众人这才发现,他的破棉袄不知何时变成了月白道袍,左眼皮的紫疮也没了,只余下颗朱砂痣,红得像要滴下来。
"我不是神仙。"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清亮,"我不过是个走江湖的,看多了世人执着于形,忘了神。泥人张,你往后捏人,先摸摸自己的心;面人李,你捏人时,多问问自己的魂。"说完,他挤进人群,转眼就不见了。
后来有人说,那乞丐是吕洞宾下凡;也有人说,他是前朝的泥塑祖师转世。但泥人张和面人李再没争过谁的技艺更高。泥人张的泥人多了几分"气",他捏的渔夫,裤脚沾着湿泥,脸上还挂着海风的咸涩;面人李的面人添了几分"魂",他捏的农妇,发间插着野花,眼里闪着对日子的盼头。
再后来,有人在鼓楼根下看见个捏泥人的小摊,摊主是个小娃娃,面前的泥人堆里,有尊怒目金刚,底座刻着行小字:"神在骨,不在皮。"
而那两个曾经斗得面红耳赤的手艺人,一个在泥人张记教徒弟揉泥,一个在面人李斋教徒弟和面,逢年过节总凑在一块儿喝壶茶。茶里泡的,是他们当年揉碎的泥和面——如今,早成了最金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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