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外三十里的青石板路上,卢生攥着半块冷炊饼,鞋跟沾着晨露打湿的泥。他第三次科举落第,盘缠早用尽了,此刻正望着路旁"松风客栈"的酒旗发怔——那旗子被风卷得翻卷的,倒像在嘲笑他这落魄书生。
"小友可是来投宿的?"
声儿从门里飘出来。卢生抬头,见个穿青布道袍的老者倚着门框,手里转着枚铜钱大小的瓷枕。老者鹤发童颜,眼角细纹里盛着笑,倒比他这赶考的年轻人精神几分。
"老丈,这客栈......"卢生喉结动了动,摸了摸怀里的包袱,"可还有干净的客房?"
"有。"老者把瓷枕往他怀里一塞,"这枕借你用,保准你睡个好觉。"
卢生正要推辞,老者已转身进屋,只留一句:"枕套上绣的并蒂莲,是千年古窑的,莫要嫌寒酸。"
客房果然简陋,土坯墙裂着缝,床上铺着粗布褥子。卢生解下包袱,想把瓷枕搁在案头,却见枕套上果然绣着并蒂莲,花瓣虽褪了色,针脚却细密得像雨丝。他躺下时,枕芯软得刚好,仿佛能陷进云里。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店小二的吆喝:"客官,您要的黄粱饭再焖会儿?"
再睁眼时,卢生正站在朱漆大门前。门楣上悬着"金玉满堂"的金丝匾额,两个穿红绸的小丫鬟捧着铜盆迎上来:"姑爷,夫人差我们给您送新裁的春衫呢。"
春衫?卢生低头,见自己换了身月白锦袍,腰间挂着羊脂玉佩。他跟着丫鬟往正厅走,廊下种着两株海棠,落英缤纷里,有个穿石榴裙的女子立着。她抬眼时,卢生险些栽倒——那是他三年前在老家见过的邻女秀娘,生得眉如远黛,眼似秋波。
"卢郎。"秀娘轻笑,"你怎的忘了?前日在城隍庙,你说要中状元娶我,我还笑你痴呢。"
卢生的太阳穴突突跳着。他想起临行前,母亲在灶前抹着泪说:"儿啊,咱家穷,别总惦记着秀娘......"可此刻,秀娘的手正攥着他的,温温软软的,像团棉花。
后来他才知道,这梦里的秀娘是礼部尚书之女。他中了状元,皇帝亲点为驸马;后来外放苏州知府,修了座"映月楼"看湖景;再后来官至宰相,府里的牡丹园比皇宫的还大。他五十岁那年,皇帝亲赐"松鹤延年"的牌匾,孙子们趴在他膝头背《三字经》,孙女儿揪着他的胡子要糖葫芦。
可梦总要有醒的时候。
那夜他在相府的暖阁里批折子,忽觉胸口发闷。丫鬟们慌慌张张叫了太医,脉案刚搭上,他就看见窗纸泛起鱼肚白——和当年在邯郸客栈等黄粱饭时的天色一模一样。
"老爷!"最得力的管家扑通跪下,"夫人...夫人她咳血了!"
卢生冲进内室,见秀娘倚在床头,帕子上染着红梅。她笑着摸他的脸:"卢郎,我早说过,这富贵像场梦......"话音未落,帕子从指缝滑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脸。
"不!"卢生喊出声,却见满屋子的锦缎在褪色,檀木家具裂开细纹,连烛火都变成了幽蓝的鬼火。秀娘的身影渐渐透明,最后只余下一缕青烟,绕着他颈间的玉佩打转。
"卢生!卢生!"
有人在推他。卢生猛地睁眼,发现自己还在松风客栈的土炕上,额角全是汗。案头的瓷枕还搁着,枕套上的并蒂莲被他的汗浸得更淡了。店小二端着黄粱饭进来,掀开锅盖时,饭香混着热气扑过来——可那饭还是生的,粒儿硬邦邦的,沾着半片没洗干净的稻壳。
"怪了。"店小二挠头,"这锅饭我焖了半时辰,怎的还是夹生?"
卢生盯着那锅饭,突然笑了。他摸出碎银放在桌上,连包袱都没拿,提着鞋就往门外走。店小二追出来:"客官,您还没吃饭呢!"
"不饿了。"卢生回头,眼里闪着光,"我得回家。"
他回的是老家。母亲已经过世三年,坟头长着尺把高的野蒿。他在坟前坐了整宿,把功名帖子全烧了。第二日,他扛着锄头去了村东头的荒地,跟老周头学种庄稼。
头年种玉米,被虫蛀了;次年栽红薯,被旱死了;第三年终于收了半筐南瓜,他煮了锅南瓜粥,蹲在门槛上喝得直吧嗒嘴。村里人都笑他:"卢秀才放着官不做,偏要当泥腿子。"他也不恼,舀一碗粥递给蹲在脚边的小娃:"甜不甜?比御膳房的糖蒸酥酪可强多了。"
十年后,他的田埂边种满了向日葵。夏日里,金黄的花盘跟着太阳转,他搬张竹椅坐在中间,怀里抱着小孙子。孙儿揪着他的胡子问:"爷爷,你咋不当大官了?"
"当大官累。"卢生捏孙儿的小胖手,"你看这向日葵,多自在?太阳在哪儿,它就转向哪儿。"
又过了二十年,卢生七十岁了。某夜他坐在院门口纳凉,忽见青雾里走来个穿青布道袍的老者,手里转着枚瓷枕。
"小友,别来无恙?"老者笑着在他身边坐下。
卢生眯眼认了认:"是当年在邯郸客栈的吕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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