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埕村的晨雾还未散尽,阿盐的木屐就踩上了滩涂。海风卷着咸腥的气息灌进粗布衫,她蹲下身,指尖蘸了蘸新漫上来的潮水,舌尖轻轻一舔——今晨的卤水,比昨日更涩些。
"阿盐!"远处传来阿菊的唤声,竹笠在风里晃成一片青影,"陈阿公说今日是大潮尾,该起第三茬盐了!"
阿盐应了一声,把竹笠扣紧。她望着滩涂上那片银霜似的盐田,忽然想起半月前那个退潮的晌午。那时她追着一只白蝶跑得太远,误入了潮间带的泥洼。泥地泛着奇异的青灰色,踩上去比别处的滩涂更硬实,等她蹲下来查看,竟在泥缝里瞧见了星星点点的盐晶——不是寻常的灰白,而是透亮得能照见人影的雪色。
"许是哪户人家撒了晶种?"当时阿菊这么说。可阿盐知道,盐埕村的盐田都是祖上传下的老法子,靠日头、海风和潮汐慢慢熬出盐来,哪有什么晶种?
她弯腰捧起一把泥,指缝间的卤水顺着纹路滴落,在阳光下划出一道细弱的虹。这虹落在她手背上,烫得人心里发痒。
"阿盐!"阿菊的声音更近了,"陈阿公说你又溜去后滩,当心那片泥潭!"
阿盐这才惊觉自己已走到滩涂深处。所谓"泥潭",是村里老人们说的"鬼滩"——涨潮时被淹没,退潮后露出的黑泥能陷到小腿,从前有盐工贪心去挖蛤蜊,结果陷进去再没出来。她抬头望了望天,日头刚爬过东岬山,潮水要两时辰后才回涨,来得及。
她脱了草鞋,赤足踩进黑泥。泥从脚趾缝里钻出来,凉丝丝的,却比寻常滩涂更扎实。走了约莫一丈远,泥面突然泛起一层白霜,像是谁把月光揉碎了撒在这里。阿盐蹲下身,指尖轻触那层白霜,指尖立刻沾了细盐,放进嘴里——甜!
这不是普通的盐。寻常晒盐要经过纳潮、制卤、结晶三道大工序,少则十日多则半月,可这片泥滩上的盐,竟像是被太阳直接吻过的,带着股清冽的甜。
阿盐的心跳得厉害。她想起阿娘临终前的话:"盐是海的女儿,你对它真心,它便对你掏心。"那时阿娘咳得喘不上气,却还攥着她的手,指腹上全是晒盐留下的老茧,"咱们盐埕女的手,生来就是要和海较劲的。"
从那天起,阿盐的竹篓里多了个小布包。每日收工后,她都要去那片"鬼滩",用布包兜回一捧黑泥,在自家屋后的小池里试晒。她记着陈阿公的话:"制盐要摸潮水的脾气,看日头的狠劲,风从哪边来,卤就往哪边流。"于是她开始记"盐历"——用炭笔在竹片上画,哪日潮涨几分,日头毒不毒,风是东南还是西北,池里的卤水结了几层晶。
三个月后的清晨,阿盐掀开草席,眼前的景象让她险些落泪。二十几个陶瓮里,盐粒白得像新落的雪,抓一把在手里,沙沙的响,却没有寻常盐的苦涩。她捧了一捧跑去找陈阿公,老人正蹲在自家盐田边叹气:"今年海雾多,盐粒发乌,卖不上价......"
"阿公你看!"阿盐把盐捧到他眼前。
陈阿公的老眼眯成一条缝。他用指节蹭了蹭盐粒,又放进嘴里抿了抿,忽然站起来,竹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走!去你那池子看看。"
阿盐领着他往后滩走。晨雾里,二十几个陶瓮整整齐齐摆着,每个瓮口都蒙着细纱布——那是她琢磨出来的法子,防灰尘也防夜露。陈阿公掀开最后一个瓮的布,手都在抖:"这盐......比贡盐还透亮。"
"贡盐?"阿盐愣住。
陈阿公咳嗽两声:"三十年前,县太爷曾派人来收过一次特等盐,说是要献给皇上。可那盐哪有你这般白?你且说说,用了什么妙法?"
阿盐挠了挠头:"就是多跑了几趟滩涂,多记了几笔潮汛。许是这片泥里的卤水更纯?"
其实她没说出口的是,为了试出最佳晒制时间,她曾在三伏天里守着盐池整整三日,直到中暑晕倒;为了看卤水浓度,她把铜钱吊在绳子上,看沉下去的速度——沉得越慢,卤越浓;她还发现,用海草编的筛子滤卤,能去掉杂质,盐粒更干净。
这些苦,她不愿说。盐埕村的女子,哪个没吃过苦?阿菊的手被晒耙磨破过十二道口子,阿秀在暴雨里抢收盐田摔折了胳膊,她自己,去年冬天为了等一场夜潮,在滩涂上守了整宿,双脚冻得没了知觉。
可现在,她的苦有了甜头。
消息像长了翅膀。半月后,一辆青帷马车停在盐埕村口。车帘掀开,下来个穿湖绸衫的胖子,手里摇着湘妃竹扇:"在下杭州周记盐行周掌柜,听说贵村出了'雪花盐'?"
陈阿公把阿盐推到前面:"这是我们村的晒盐女阿盐,这盐是她试出来的。"
周掌柜捏起一粒盐,对着太阳看了又看:"好盐!比苏州的淮盐还透亮三分。只是不知产量如何?"
"回掌柜的,"阿盐开口,"这片滩涂只有巴掌大,每日能产百来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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