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不再废话。他右手探入宽大的袖袋深处,掏出一个鼓囊囊的灰布钱袋,份量不轻。没打开,只是拎着袋角底部,让它在半空悬着。钱袋做工粗糙,是用庄户人缝补丁的硬麻布缝制的,针脚歪歪扭扭,沉甸甸往下坠着。那麻布底上竟清晰地印着几个脏污暗红如血的指印!分明是陈默刚才用力擦过嘴角馍渣时,自己手上裂口渗出的血痕沾染上去的!
“赌一把?还是继续啃大牢的耗子?”陈默手臂极其随意地一甩。
咚!
那个沾着他自己血迹、沉甸甸的钱袋,在空中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结结实实砸在了赵大锤反扣在石柱上的、皮开肉绽的拳头上!
正砸在他指关节裸露出的白森骨茬旁边!
骨肉震动剧痛!赵大锤闷哼一声!
同时!
钱袋坠落,不偏不倚,恰砸在陈默刚才摊在冰冷石地上的那卷画满墨线的粗麻纸上!
几枚银亮雪花的碎银角子,从松开的袋口滚了出来,在昏暗油灯下闪耀着冰冷而诱惑的光芒,与纸上那简陋的圆筒和“硝石三”、“木炭二”的墨字挤在了一处。
血。
钱。
还有那卷画着毁灭声响导火索的草图。
赵大锤那只紧握着的、布满血污的拳头,此刻正死死抵在冰冷的石柱上,被那钱袋砸得剧痛钻心!那一点滚烫的银子光芒和墨迹仿佛烫进了他浑浊充血的眼球深处!
囚室里死寂一片。
寒风沿着甬道爬进来。
吹得墙头那盏油灯晃了一晃。
光影摇曳中。
那铁塔汉子如同生铁铸就的下颌骨,极其缓慢地,一毫米一毫米地,绷紧了肌肉。
沉重的铁链摩擦声刺耳地响起,赵大锤被反剪捆在身后的粗壮手臂猛地发力!捆缚手腕的牛筋绳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呻吟!
肌肉如同吹气般鼓胀虬结!他脖子和脸上条条血管暴涨发紫!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沉嘶吼!眼珠里最后一点狂乱被一种近乎撕裂的、偏执的疯狂取代!死死锁定在那些银子——与那卷纸上!
“……给……老子……松……绑!” 那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喉管深处挣出来,裹满血丝与铁锈气息。
牢外。寒风卷起积雪。陈默拢着半旧的羊皮袄走出县衙大牢厚重的木门,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唯有左手袖口处沾了一点不知是牢墙灰泥还是铁锈的暗褐色粉末。
老周在骡车旁揣着手蹲着冻得直跳脚,看见陈默出来赶紧起身凑过去,嘴里哈出的白气带着哭腔:“东家!您……您真花那么些银子赎了那铁扫帚星出来?!”
他眼尖地瞄见陈默袖口处沾染的污秽粉末,还有袍角蹭到的斑驳黑褐污迹,愈发心疼得要死,嘴皮子哆嗦着:“银子……银子不抵事了?血……那袋子上还有血印子哩!赵大锤……那就是个克亲克家克命的绝户头!您瞧他那拳头……”
他话没说完。
县衙大牢幽深的门洞里。
一个如铁塔般壮硕的身影,踉踉跄跄地撞了出来!
是赵大锤!
他明显挨了不轻的棍棒,腿脚拖沓不稳,身上的单衣破烂,冻得皮肤发青发紫,虬结的肌肉被一道道血痕和淤青撕扯着。但那张被血污糊了大半的脸上,却没了牢里那种困兽般的疯狂!只有一种奇异的、如同烧红的生铁淬入冰水后的灰白坚硬!嘴角甚至咧开着一点,露出被血染红的牙花子,分不清是笑还是嚎。
最令人心头发毛的是他那双眼睛!血丝像是褪尽了,只剩下灰蒙蒙一片!灰底子下面,却又燃着两小撮冰冷的、几乎不带情绪的偏执火焰!那火焰扫过外头刺眼惨白的雪光,最后死死钉在了几步外那辆半旧骡车旁,笼着羊皮袄子的陈默身上!
赵大锤拖着铁链磕碰作响的步子,一步一步,艰难却又沉实地向前,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响声。每一步,都震得脚下冻结的泥土微微发颤。如同从墓穴里爬出的山魈,踏着雪,一步步走向那个抛下钱袋和契约的人。
老周吓得猛地往骡车后缩了一步,喉咙里发出倒吸冷气的“嘶”声。
陈默站着没动。
他拢在皮袄里的手,不动声色地蹭掉了袖口上那点沾染的污粉。
灰白的雪光映着他同样灰白的侧脸。
赵大锤投来的那双淬火般的灰瞳,没有在他眼底激起点点涟漪。
唯有寒风吹过骡车棚顶那几根枯草的细碎呜咽,打着旋儿响在两人之间短短数步的空白地带。
农庄的打谷场上,西北角新搭了个顶棚歪斜的草棚子。棚顶盖得潦草,几层厚厚的麦秸压着干芦席,勉强挡风遮灰。
棚子里头火光窜动,夹着股浓浓的怪味儿。不是牲口棚的粪骚味,是另一种混着硫磺硝石的刺鼻焦糊臭气,间或爆出一两声沉闷如破鼓的“噗……嘣!”巨响,炸得草棚顶上簌簌落灰。
“咳咳!操他姥姥……又……又他妈是哑的!”赵大锤破锣嗓子的怒骂从草棚破布里挤出来,震得人耳朵发麻。草帘缝里喷出一股浓烈的黑烟,飘在冷风里,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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