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山呼海啸般的声浪顶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灰布长袍、干瘦如枯竹的老儒生,颤巍巍地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脸上沟壑纵横,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阴冷火焰。他枯爪指着陈默腰间那根油亮破烂、沾着泥垢的草绳,声音嘶哑,如同夜枭啼鸣,带着刻骨的恶毒:
“咏它!陈默!咏你腰间这根烂草绳!咏你这下贱胚子拴裤子的腌臜物!老夫倒要看看,你这偷诗贼,还能从哪个死人棺材里,掏出匹配这烂草绳的‘绝句’来!”
这恶毒到极点的命题,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狂热的人群冷却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根肮脏的草绳上,又看向陈默,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鄙夷,有好奇,也有等着看他彻底崩溃的恶意。
陈默的身体猛地绷直了!如同被拉满的弓弦!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腰间那根维系着最后一点体面、却也承载着无尽屈辱的草绳上。油污、泥垢、草屑……它和他一样,肮脏,卑微,挣扎在这烂泥潭里。
死寂笼罩了一切。寒风刮过断墙,卷起几根枯草。
陈默的手,慢慢抬了起来。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沾满油污和冻疮裂口的手指,颤抖着,解开了腰间那个粗糙的绳结。
草绳滑落,被他攥在手中。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再无半分懒散与疲惫,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玉石俱焚的决绝!那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枯儒那张刻薄的脸,烫过全场每一张或惊或疑的面孔!
他手臂猛地高举!将那根肮脏的草绳,如同战旗般,狠狠举过头顶!草绳在寒风中狂乱地舞动!
“千!锤!万!凿!出!深!山——!”
他开口,声音嘶哑,却如同闷雷滚过天际,带着开山裂石的磅礴气势!每一个字都砸得地面仿佛在震颤!
枯儒脸上的狞笑僵住了,浑浊的眼珠里第一次露出惊骇!
陈默踏前一步,脚下冻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死死盯着枯儒,胸膛剧烈起伏,破袄下的身躯仿佛蕴藏着即将爆发的火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震得枯儒踉跄后退一步!
陈默手臂肌肉贲张,将那根草绳攥得死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猛地将草绳向前一甩!绳头带着破空声,几乎要抽到枯儒的脸上!
“粉!骨!碎!身!全!不!怕——!”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咆哮而出!声音撕裂了寒风,带着一种将自身碾碎也绝不低头的惨烈与刚烈,轰然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膜深处:
“要!留!清!白!在!人!间——!!!”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耗尽了他全身力气。他手臂垂下,草绳无力地垂落在地,沾满尘土。他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额角青筋暴跳,汗水混着油污从鬓角滑落。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风停了。人声灭了。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无数双眼睛,呆滞地望着院中那个衣衫褴褛、摇摇欲坠,却如同标枪般挺直的身影。望着他脚下那根肮脏卑微的草绳。
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那根草绳,仿佛不再是拴裤子的腌臜物,而是……淬火的精钢!焚身的烈焰!不屈的脊梁!
枯儒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如同刷了一层白灰。他枯瘦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踉跄着后退,撞在身后的人身上,险些摔倒,被旁人嫌恶地推开。
赵福脸上的油光变成了惨白,三角眼里的得意早已被无边的恐惧取代。
青呢小轿里,死寂无声,只有一丝若有若无、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在轿厢内回荡。
破院外,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泥塑木雕。只有寒风卷过断墙的呜咽,和那根跌落尘埃的草绳,在死寂中微微晃动。
死寂像块冻透的硬铁,沉沉压在破院内外。风刮过豁口断墙的草屑,发出细碎如鬼泣的沙沙声。无数道目光黏在陈默身上,黏在他脚下那根沾满泥污的草绳上。那声“要留清白在人间”的嘶吼,还在冻僵的空气里嗡嗡震颤,撞得人耳膜发麻。
枯儒赵老秀才筛糠似的抖着,灰布袍子下摆蹭着地上的冻泥,一步,又一步,往后蹭。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里面塞满了惊骇和一种被彻底扒光的羞耻。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破响。旁边的人嫌恶地避开他,像避开一块发臭的烂肉。
赵福那张油光脸褪成了死人白,三角眼里的得意早被恐惧啃得干干净净。他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脑袋塞进簇新的绸面棉袍领子里。青呢小轿死寂无声,轿帘纹丝不动,只有一丝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断断续续从缝隙里挤出来,又被寒风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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