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就在后园。”老员外不疑有他,“园中有一株百年老槐,枝干虬劲,小女常以那树为目标习练。”
张于旦闻言,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他再也按捺不住,恳切道:“张某一见令嫒,便觉亲近,恍若故人。员外若不介意,可否容在下……去那园中老槐处一观?权当……追慕前贤遗风?”
卢老员外虽觉这请求有些突兀,但见张于旦神色恳切真诚,不似作伪,又碍于对方身份,便欣然应允,亲自引路。
卢家后园花木扶疏,景致清幽。园子深处,果然矗立着一株苍劲古朴的老槐,枝干如铁,浓荫匝地。张于旦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踏在十五年的光阴上。待行至树下,他仰头望去,只见粗壮的树干上,离地约一人高的位置,赫然嵌着一颗圆溜溜、深陷木纹之中的石子!那石子嵌入极深,只露出小半浑圆的弧面,表面已被岁月风雨磨砺得光滑,颜色却依然清晰可辨——正是当年荒园习射时,鲁飞霞信手拈来的那种河滩卵石!
刹那间,无数画面汹涌而至:月下,素衣少女引“弓”如月,石子破空;荒园,她立于他身后,冰凉的手覆在他手背,声音清泠如磬:“肩松,肘沉,眼随石走……” 那面映照过她身影的铜镜,他至今仍贴身珍藏!
张于旦浑身剧震,猛地转身,目光如电般射向随行而来的卢小姐卢云裳。少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炽热目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清澈的眼眸中满是惊疑与不解。
“小姐!”张于旦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他一步上前,不顾卢老员外惊愕的目光,双手微微颤抖,似要抓住什么,却又强自克制,“你可识得此物?”他手指深深嵌入树干的那颗石子,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卢云裳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到那颗深陷树干的石子,眼中先是茫然,随即眉头微蹙,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而模糊的思绪。她迟疑地、缓缓地摇了摇头:“此石……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就在树上了……家中老人说,怕是天生地长的奇石……”
“不!不是天生地长!”张于旦打断她,眼中竟隐隐泛起泪光,那是积压了十五载、穿越了生死轮回的思念与痛楚,“那是箭矢所留!是十五年前,一个叫鲁飞霞的女子,在荒山古寺的后园里,亲手射出!那女子……那女子……”他喉头哽咽,几乎说不下去。
卢云裳被他眼中那份浓烈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悲恸与期待震慑住了。她呆呆地看着张于旦,看着他那双仿佛穿透了时光、紧紧锁住另一个灵魂的眼睛。忽然,一些极其破碎、极其遥远、光怪陆离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冲入她的脑海——破败的古寺,昏黄的灯火,一个清瘦书生伏案抄经的背影……月光下,自己(?)握着一张草茎缠绕的“弓”……冰冷的手指覆在一个温暖的手背上……还有一面模糊晃动的铜镜……
“啊!”卢云裳低低惊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额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记忆碎片刺得头痛欲裂,身体也微微摇晃起来。那尘封了十五年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烙印,正被眼前这陌生官员眼中滔天的情意和那深嵌树干的石子,猛烈地撬动、唤醒!
“飞霞……是你吗?”张于旦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绝望又饱含希冀的探询,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再也无法自持,从怀中珍重地取出那面贴身珍藏了十五年的古铜镜,镜面在树荫漏下的光斑里,幽幽地映出他沧桑的脸和少女惊疑不定的容颜。
卢云裳的目光落在那面铜镜上,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那些破碎的画面骤然清晰、连贯,汹涌澎湃地冲垮了今生的所有隔膜!诵经声、月下的身影、荒园里的笑语、诀别时的泪眼……无数属于“鲁飞霞”的记忆洪流,排山倒海般将她淹没!
“张……张先生……”她朱唇轻启,声音细若游丝,带着一种跨越了生死轮回的茫然与确认。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望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官袍下藏着十五载刻骨相思的男人,前世今生轰然贯通!所有的惊疑、陌生瞬间褪去,只剩下铭心刻骨的熟悉与潮水般涌来的巨大悲喜!
“是我……是我啊!”她泣不成声,向前踉跄一步。张于旦再也无法克制,张开双臂,将失而复得的魂魄紧紧拥入怀中!十五年的时光、生与死的鸿沟,在这一刻轰然崩塌。老槐树巨大的树冠在风中婆娑作响,仿佛也在为这场跨越幽冥的重逢发出悠长的叹息。那面见证了前世今生、沾染了泪痕的古铜镜,从张于旦颤抖的手中滑落,跌在柔软的草地上,镜面朝上,静静地映照着碧空白云,和这对紧紧相拥、泣不成声的恋人。
**异史氏曰:** 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复生!张生一介寒儒,寄身破刹,其心至诚,竟感幽冥,得遇飞霞幽魂。五载相伴,非关风月,唯以经声相托,以心魄相守。此诚足动天地!飞霞感其恩义,精魄不散,终得托生卢门。十五载光阴,人世几度新凉?而张生心间一点灵犀未泯,一见云裳,便如故剑重逢,直指本心!老槐石痕,非仅为箭簇之印,实乃前世精魂所烙,冥冥中指引今生相认。铜镜虽古,终照团圆。呜呼!世人常叹情薄缘浅,岂知至情至性,金石可穿,阴阳可渡?张生飞霞,以精诚为舟楫,终渡情天恨海,诚为千古佳话!彼斤斤于俗礼、自缚于形骸者,闻此宁不愧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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