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仁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得冰凉。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一个音节也吐不出来。眼睁睁看着那红狐、青狐最后甩了甩蓬松的尾巴,姿态优雅地一扭身,便化作两道流丽的光影,倏忽没入寺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与荒草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殿内瞬间死寂。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艳遇与对峙,仿佛只是一场被戳破的荒诞迷梦。唯有那浓烈到化不开的奇异幽香,固执地弥漫在每一寸冰冷的空气里,丝丝缕缕,钻进宋玉仁的鼻孔,缠绕着他的肺腑。这香味,成了那场诡谲艳遇唯一的、刺目的证据。
死寂,沉甸甸地压在破殿之上。那浓得化不开的异香,此刻却像无数细小的针,密密地扎着宋玉仁的每一寸神经。他僵立着,如同泥塑木雕,眼珠死死瞪着那扇破碎的支摘窗。月光从破洞中冷冷地流泻进来,照亮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他脸上那凝固的、混杂着极度惊骇和被彻底看穿羞辱后的呆滞。
“啊——!”
一声非人的嘶吼猛地从他胸腔里迸发出来,干涩凄厉,在空殿中激起瘆人的回响。那迟来的、巨大的悔恨如同岩浆,轰然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
“回来!你们回来啊!”他跌跌撞撞扑向窗口,脚下被翻倒的破凳绊得一个趔趄,狼狈地扑在冰冷的窗台上。碎裂的木刺扎进手心,他也浑然不觉,只是伸长脖子,徒劳地向外张望。庭院里唯有月光铺地,荒草瑟瑟,哪里还有半点狐踪?
“糊涂!我糊涂啊!”宋玉仁猛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无力地向下滑去。他双手狠狠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襟,发疯似的捶打、撕扯,仿佛要将那颗愚钝不堪的心掏出来踩碎。“装什么圣人!讲什么礼法!白白……白白辜负了天赐的仙缘啊!” 他用力捶打着地面,枯瘦的拳头砸在夯实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如同丧钟自鸣。额角撞在冰冷的桌腿上,瞬间青紫一片,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里那把名为“悔恨”的钝刀在反复切割。
“戊戌同体……己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又神经质地笑起来,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重复着那两句致命的对联,“对的什么狗屁!我……我真是天下第一等的蠢物!蠢物!” 他猛地将头撞向桌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随即整个人瘫软在地,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发出压抑而绝望的呜咽。那满室异香,此刻只如无数嘲笑的脸,将他紧紧围困在这荒寺的炼狱之中。
殿外,风掠过枯枝,呜咽声又起,似嘲似叹。破窗的裂口,像一张无声咧开的巨口,吞噬着殿内微弱的光,也吞噬着书生那迟来的、声嘶力竭的懊悔。那浓郁的异香,终究敌不过古寺深沉的腐朽与霜寒,一丝丝,一缕缕,在冰冷的月光下,散逸于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异史氏曰:** 道学之藩篱,常筑于怯懦之心土。宋生正襟危坐,拒狐媚于千里,凛然弱不可犯。然其心旌摇曳,已露于形色之间,故为狐女所洞穿。及至联语机锋相激,更见其色厉内荏,欲盖弥彰。狐女之嘲,非笑其守礼,实讥其伪饰也!彼“戊戌”之讥,直指腹中空空;“己巳”之对,反陷足下惶惶。噫!世之伪道学,其面目被狐女一朝勘破,狼狈之状,较之宋生,恐犹有过之。真风流者坦荡,假道学者忸怩,孰高孰下,狐笑尽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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