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章看得目瞪口呆,寒意更甚,几乎疑心自己冻出了幻觉,或是遇上了山精鬼魅。
“凑近些吧,虽非真火,亦能稍御寒气。”青年似乎看穿了他的惊疑,语气依旧平淡无波,自己先在草堆旁席地坐下,姿态闲适。
那幽蓝的火光虽无热力,但说来也怪,柳含章稍稍靠近,身上那股刺骨的、仿佛要将血液都冻僵的阴冷湿气,竟真的消散了大半,四肢百骸的麻木感也渐渐褪去,只余下一种温和的凉意。他心中惊疑不定,却又觉得这青年似乎并无恶意,便也大着胆子在火堆另一侧坐下,隔着那跳跃的幽蓝火焰,打量着对方。
“兄台……”柳含章犹豫着开口,“这火……”
“一点小把戏,不值一提。”青年截断他的话,目光投向殿外无边的风雨黑暗,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雨幕,看到了极遥远的地方,“倒是兄台,赴省城乡试,求取功名,志气可嘉。只是这世道,科场如牢笼,功名似浮云,纵然金榜题名,又当如何?到头来,黄土一抔,荒草萋萋,不过一场空罢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悲凉与虚无,那绝非一个青年该有的沧桑。
柳含章心中一震。他十年寒窗,悬梁刺股,所求不过一纸功名,光耀门楣,改变这贫贱如泥的处境。这念头炽热如火,支撑他熬过无数孤灯冷雨的夜晚。此刻被这萍水相逢的麻衣青年如此轻描淡写地否定,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后的冷漠嘲讽,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快和……莫名的恐惧。
“兄台此言差矣!”柳含章挺直了背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圣人云,‘学而优则仕’。功名乃士子立身之本,济世之途。岂能言空?纵使世事艰难,亦当奋力一搏!若人人如兄台这般心灰意冷,天下岂有正道?”
“正道?”青年嘴角勾起一个极冷的弧度,那幽蓝的火光在他眼中跳跃,映出几分嘲弄,“柳兄可知,那金榜题名者,几人真为济世?几人只为利禄?又有多少真才实学者,埋骨于这赴考路上,或折戟于那暗无天日的贡院号舍之中?他们的‘正道’,又在何处?”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向柳含章心中最深的隐忧。
柳含章一时语塞。他并非不通世故,也曾听闻科场舞弊、世家倾轧的种种黑暗。只是那团名为希望的火,一直被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不容置疑。此刻被这来历不明、浑身透着诡异的青年骤然点破,那火苗便剧烈地摇曳起来,心口一阵发堵。
见他沉默,青年眼中的嘲弄之色淡去,复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尖锐只是幻觉。他不再言语,只静静望着那幽蓝的火,侧影在跳动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孤寂。殿外风雨声似乎也小了些,只剩下单调的淅沥。
沉默在破庙中蔓延。柳含章望着那跳跃的幽蓝火焰,又看看对面青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心中疑窦丛生,寒意再次从心底蔓延上来。他究竟是什么人?这火……这言语……这周身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
“兄台,”柳含章鼓起勇气,声音干涩,“还未请教高姓大名?何方人氏?”
青年缓缓转过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再次看向柳含章。这一次,柳含章看得更真切了些,那瞳孔深处,似乎并非纯粹的黑色,而是带着一种极淡、极深邃的灰,像是冬日凝结的湖面,了无生气。
“姓名……不过一个记号。”他淡淡道,声音缥缈,“至于家乡……呵,早已忘却了。只记得门前有株老槐,枝叶参天。幼时夏日,常在树下读书,浓荫蔽日,蝉鸣聒耳……”他的语调忽然变得悠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往昔温暖的追忆,但随即又沉入冰冷的现实,“如今,怕是连树根都朽烂了吧。”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柳含章冻得发青的手上:“萍水相逢,也算有缘。我姓叶,草字慕秋。柳兄唤我慕秋即可。”
“叶慕秋……”柳含章喃喃重复。这名字带着一种秋日的萧瑟,倒是应景。心中虽有万般疑虑,但对方既已通名,且方才那番话虽冷,却也似有几分警醒之意。他拱了拱手:“原来是叶兄。”
“柳兄,”叶慕秋忽然道,目光扫过他放在一旁的书箱,“既为赴考,想必才学不凡。长夜漫漫,风雨凄清,枯坐无趣。不若……切磋一番?”
柳含章一愣。这提议来得突兀。在这鬼气森森的破庙,对着一个形迹可疑、能弹指生出幽蓝冷火的人,谈诗论文?他下意识地就想拒绝。
叶慕秋却已自顾自从怀中(那粗麻布衣宽大,似乎也藏不了什么)取出一物。竟是一卷书!书页枯黄发脆,边缘磨损得厉害,书封早已不见,只隐约可见纸页上墨色深沉的蝇头小楷。
“此乃前朝一位落魄文人的手稿残卷,”叶慕秋将书卷置于膝上,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魂灵,“其中一篇论‘义利之辨’,鞭辟入里,发人深省。柳兄可有兴致一观,共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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