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心头一跳,动作更加小心。他蹲下身,用手拂开周围的湿泥。一个尺余见方、早已朽烂不堪的木匣子显露出来。匣子表面裹满了黑色的污泥,边角处露出深褐色的木头纹理,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散架。他屏住呼吸,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去匣盖上的泥土,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早已失去锁扣、紧紧咬合的盖子,猛地掀开!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泥土深层腐朽气息和陈年霉味的奇异味道扑面而来。匣内,静静地躺着一卷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红绸。
那红,是历经岁月侵蚀后沉淀下来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液,又似晚秋最深沉的一片枫叶,失去了初时的鲜亮,却沉淀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厚重与悲怆。
陈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像捧起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将那一卷沉重的红绸从朽木匣中捧了出来。红绸入手冰凉,带着地底深处特有的阴寒。他捧着它,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堂屋,将那卷红绸放在了擦拭干净的方桌中央。
昏黄的煤油灯光下,红绸仿佛有了生命,幽幽地泛着暗沉的光泽。陈砚定了定神,双手分执红绸的两角,屏住呼吸,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它展开——
一幅尺幅不大,却精致繁复到令人屏息的刺绣图样,在红绸上完全显露出来!
是一对戏水的鸳鸯。
雄鸟羽毛艳丽,颈项高昂,眼神顾盼神飞,每一根翎毛都用了极细的丝线,以套针、戗针层层叠绣,色彩过渡自然流畅,仿佛真羽般富有光泽。雌鸟依偎在侧,姿态温婉,眼神柔和,羽毛色彩略淡,却绣得更为细腻,颈项间一圈细小的绒毛纤毫毕现。它们交颈缠绵,浮游于碧波之上。那水波用深浅不同的蓝、绿色丝线,以散套针和滚针绣出,层层叠叠,仿佛能听到水流的潺潺声响。水底几根纤细的水草随波摇曳,水面上点缀着两朵半开的、粉嫩欲滴的并蒂莲,莲瓣娇柔,仿佛还带着清晨的露珠。
针脚细密得不可思议,几乎看不见线头。色彩搭配和谐而典雅,即便蒙尘十年,依旧能看出当年绣娘倾注的心血与无与伦比的巧思。最令人心颤的,是那对鸳鸯的眼神。雄鸟的锐利中带着守护的温柔,雌鸟的柔顺里含着深深的眷恋。它们不是死物,而是被赋予了灵魂的精灵,在这方寸红绸之上,诉说着矢志不渝的深情。
陈砚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细腻的绣面,指尖能感受到丝线的微凸和针脚细密的排列。仿佛能看见灯下,那个叫苏婉的女子,如何凝神屏息,一针一线,将少女最美好的憧憬和最炽热的情意,都密密地绣了进去。这哪里只是一幅绣样?这分明是她用生命线编织的、未曾来得及诉说的情书,是她对未来全部幸福的无声期许!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水井深处特有的阴凉湿气,悄无声息地在堂屋中弥漫开来。陈砚若有所觉,猛地抬头——
只见后院那口古井的方向,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烟,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袅袅袅袅地穿透紧闭的窗棂缝隙,飘进了堂屋。青烟在昏黄的灯光下无声地汇聚、盘旋,越来越浓,越来越凝实……
终于,凝聚成了那个熟悉的、素白如雪的身影。
苏婉静静地站在桌边,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桌面上那幅彻底展开的“鸳鸯戏水”红绸绣样上。昏黄的灯光穿过她半透明的身体,在地板上投下淡淡的、摇曳的虚影。她脸上那种亘古不变的沉寂与悲凉,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面,瞬间碎裂开来。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先是难以置信的微光一闪,随即迅速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恸和释然所淹没。那悲恸如同深海旋涡,几乎要将她单薄的魂体再次撕裂;而那释然,又像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抵达彼岸的旅人,卸下了背负一生的沉重枷锁。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只素白、冰凉、近乎透明的手,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虚虚地抚向红绸上那对交颈缠绵的鸳鸯。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悬停在绣面上方,仿佛怕惊扰了这沉睡十年的梦境,又仿佛在隔着生死的鸿沟,触摸那段早已冰封的、属于她的滚烫年华。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从她苍白的脸颊滑落。那泪水并非晶莹,而是带着一种淡淡的、如烟似雾的青灰色,滑过脸颊的瞬间,便化作更轻薄的雾气,消散在空气中,不留一丝痕迹。
陈砚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生怕惊扰了这跨越阴阳的一幕。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中弥漫开的那种巨大而无声的情绪风暴——是心愿得偿的圆满,是刻骨铭心的遗憾,是锥心刺骨的思念,更是终于可以放手的解脱。这复杂的情绪在她透明的魂体中激烈地冲撞、融合,最终化为一种沉静的、近乎神圣的光辉,从她身体内部隐隐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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