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确保准确无误：“至于‘疤脸勇’账本里代号‘周老板’的资金往来，经初步追查，收款方是几个注册地在外省、实际控制人不明的空壳公司，资金进入后很快被分散转移，去向成谜。我们怀疑这个‘周老板’可能并非本地势力，其触角可能延伸更广，层级更高。相关线索和初步核查情况，在移交材料的第七部分和附件三中有详细记录。”
陆剑锋接过文件，没有立刻翻看，手指在封面上那个醒目的“机密”印章上轻轻点了点，眼神若有所思。“‘管委……’？恐惧到失语……比‘疤脸勇’还可怕？”他低声重复着陈青禾汇报中的关键信息，像是在咀嚼其中的分量。随即，他抬眼看向陈青禾，目光沉静依旧，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周老板’……这个名字，有点意思。在清源，能被称为‘老板’且让‘疤脸勇’这种亡命徒甘心当狗腿子的，可不多。”
他没有继续深说，转而问道：“你对这个‘周老板’，有什么直观的感觉？或者说，在云川办案时，有没有嗅到什么特别的气息？”
陈青禾微微一愣，没想到陆主任会问这个。他沉吟片刻，脑海中闪过张斌那惊恐到扭曲的脸，闪过“疤脸勇”账本里那些冰冷的数字和代号，闪过赵前进线人失踪的阴影，最终汇集成一种冰冷的直觉：“陆主任，我感觉……这个‘周老板’不像一般的黑恶势力头目或者贪腐官员。他像……像一个藏在幕后的操盘手。张斌的恐惧，不是对暴力或者权势的恐惧，更像是对某种未知的、能彻底碾碎他和他家人一切的巨大阴影的恐惧。‘疤脸勇’对他，也像是工具，而非简单的上下级。他需要的不是地盘，而是信息，是精准的‘刀’。” 他斟酌着用词，试图描述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像……藏在深水下的巨鳄，只露出一点背鳍。”
陆剑锋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陈青禾注意到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敲击了一下。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窗外雨水冲刷玻璃幕墙的沙沙声。
“操盘手……巨鳄……”陆剑锋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让陈青禾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内部通讯录和一张门禁卡，推到陈青禾面前。“你的工位在外面大办公室，靠窗第三个。通讯录上有科室所有人的分机号。门禁卡权限已经开通，七楼办公区、档案室、三楼谈话区。记住，不该去的地方别去，不该问的别问。在这里，多看，多听，多想，少说。尤其，”他顿了顿，目光直视陈青禾，“关于云川案的任何细节，包括你刚才的‘感觉’，没有我的明确指示，对任何人——记住，是任何人——都不要再提。明白吗？”
“明白，陆主任！”陈青禾心头一凛，立刻应道。陆剑锋话语中的警告意味清晰无比。这栋大楼里，玻璃幕墙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信任？他拿起通讯录和门禁卡，冰冷的塑料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去吧。安顿一下，熟悉环境。具体工作，明天会安排。”陆剑锋挥了挥手，目光已经重新落回他面前的一份文件上，仿佛刚才的谈话从未发生。
陈青禾起身，拿起自己的旅行包和那个已经空了的文件袋，微微欠身，退出了主任办公室。轻轻带上门，隔绝了那沉静却令人窒息的氛围。走廊里依旧安静，只有远处传来隐约的键盘敲击声和电话铃声。
他走向大办公室。推开门，是一个开阔的、被隔断分割成一个个工位的空间。同样明亮得有些过分的灯光，同样光洁的地板，空气中弥漫着纸张、油墨和电子设备混合的味道。几个同事抬起头，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疏离，随即又埋首于自己的工作。没有人主动打招呼，只有一种程式化的、保持距离的安静。
靠窗第三个工位。一张标准的办公桌，一台电脑，一部电话，一个笔筒，空空如也的文件架。干净，冰冷，毫无个人痕迹，像一个等待被填充的模具。窗外，是城市被雨水模糊的天际线，巨大的玻璃幕墙像一块冰冷的屏障，将他和外面那个喧嚣的世界隔开，也将他暂时隔绝在这个高效运转却疏离感十足的新环境之外。
陈青禾放下旅行包，拉开椅子坐下。他拧开保温杯的盖子，里面空空如也。他下意识地想去接点热水，却发现对这个新环境里最基本的生活设施——茶水间在哪里——都一无所知。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深蓝色的玻璃幕墙倒映着办公室内苍白的光线和模糊的人影，也倒映着他自己那张带着些许疲惫和茫然的脸。雨水在幕墙外肆意流淌，扭曲了城市的轮廓。张斌那戛然而止的“管委……”，陆剑锋敲击桌面的手指，那句“操盘手”、“巨鳄”的评价，还有那不容置疑的“对任何人都不许再提”的警告……像冰冷的蛇，缠绕上心头。
这栋光鲜亮丽的玻璃幕墙大楼，隔绝的仅仅是风雨吗？在这看似透明、高效、秩序井然的表象之下，那让张斌恐惧到失语的阴影，那被陆剑锋称为“巨鳄”的“周老板”，是否正潜藏在更深、更暗的水域，冷冷地注视着每一个踏入这里的人？
保温杯空置在桌角，杯壁冰凉。陈青禾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玻璃幕墙，指尖传来一阵寒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牢笼之中，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却触摸不到真实的温度。而真正的较量，似乎才刚刚掀开帷幕的一角，那深水之下的巨鳄，连轮廓都尚未清晰。
窗外，雨幕中的城市华灯初上，灯火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染开一片模糊而迷离的光晕，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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