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尘簌簌落下。
张爱国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那点不快迅速被一种“原来是这样”的恍然和不易察觉的轻视取代。哦,原来是舍不得丢的旧东西,农村娃都恋旧嘛。他呵呵笑了两声,还故作亲昵地拍了拍陈青禾手臂:“挺好挺好!勤俭节约,咱们的好传统!走走走!”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拧开自己的不锈钢杯盖,灌了一大口水。那“吨吨”的吞咽声,在陈青禾耳中如同擂鼓。
陈青禾暗自松了口气,这才惊觉后背一层冷汗已经浸透了薄薄的T恤。他攥紧手中沾满灰尘、触手一片冰凉的旧保温杯,跟着张爱国往外走。走廊里弥漫着一股食堂油烟混着厕所消毒水的气味。
会议室在平房最东头,一间稍大的屋子。门上玻璃蒙着厚厚一层污垢和哈气,隐约透出里面攒动的人头和缭绕的青色烟雾。推开那扇掉漆的木门,“吱呀”一声刺耳怪响。
会议室不大,摆着一张蒙了红布的长条桌,后面坐着一溜领导,有的穿着白汗衫敞着怀,有的套着灰色干部服系着一丝不苟的风纪扣,但无一例外,指间都夹着烧了一半的廉价香烟,神情带着点应付差事的倦怠和审视。桌子上还放着些瓜子花生,几个印着“欢迎”字样的红塑料暖水瓶,角落里堆着一大摞崭新的廉价搪瓷缸子。
空气浑浊得几乎令人窒息。劣质烟草味、汗味、廉价油墨的报纸味、还有地上残留的石灰水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官场味儿”。正前方墙壁上一幅巨大的伟人画像挂着,下面是一行字:“艰苦奋斗,改变石壁!”
门开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张爱国热情地拉着陈青禾的胳膊往里带:“各位领导!来来来,这就是咱乡里新来的大学生,陈青禾同志!燕南大学的高材生,主动申请来咱石壁支援建设的热血青年!”
领导们的视线齐刷刷扫射过来。像探照灯,又像针尖,带着好奇、审视、估量,还有一丝不以为然的漠然。那目光仿佛要穿透陈青禾身上那件半旧的T恤,掂量他这个所谓的“高材生”能在这个穷山沟里翻出几朵浪花。
“小陈,快,给各位领导问好!”张爱国用力捅了捅陈青禾的腰眼。
陈青禾只觉喉咙发干,像被塞进了一团滚烫的沙子。他僵硬地往前挪了一步,攥着保温杯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抠进冰凉的塑料外壳里。眼前这阵仗,比他记忆里第一次遭遇几百人联合上访质询还要沉重,还要让他心慌。那几十道目光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
“各…各位领导好!我…我是陈青禾,新来报到的…”声音干涩,像生锈的门轴在摩擦,额头上的汗珠已经汇聚成一条细线,悄然滑下鬓角,痒得钻心。
“坐坐坐!别紧张!到了石壁就是自家人!”坐在主位上的那位,头发花白,穿着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一直低头看着手里的报纸,这时才抬起头来,脸上皱纹深刻,眼神却温和宽厚,正是名单上被标记了“深水巨鳄?”三个巨大问号的李卫国!他的目光在陈青禾沾灰的裤脚和局促不安的脸上扫了一下,抬手随意地指了个角落的空凳子,“年轻人,随便坐!石壁条件艰苦,但有奔头!张主任,水都备好了,小陈同志渴了吧?赶紧给倒一杯润润嗓子准备发言!”
“诶!是是是!怪我疏忽了!”张爱国一拍脑门,脸上堆笑。他刚才那杯水灌下去大半,这会也觉口干舌燥。更重要的是,领导发话了,他这办公室主任的机灵劲儿必须体现出来!他习惯性地一摸自己放在桌上的不锈钢保温杯——里面也见了底儿。目光很自然地就转向了离他最近的陈青禾。
“小陈!你这杯子也给领导添点热乎的!”张爱国声音里透着恰到好处的亲昵和不由分说,伸手就朝陈青禾手中的深蓝色旧保温杯抓去!这本是一个体现他“关照”新人的绝好机会,尤其在李书记发话之后。那动作快得几乎没有给陈青禾任何反应的时间!领导的关怀,新人的感激涕零,多么完美的开局!
陈青禾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死死攥着杯子,那是他现在唯一的倚仗!可张爱国的动作太快太自然了!他下意识想躲,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动作幅度一大——
只听“咣当”一声脆响!
紧接着就是“哗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成了一块巨大而透明的冰。
浓烈的烟草味,领导们的咳嗽声,劣质风扇嗡嗡的转动声,角落里堆着的崭新搪瓷缸子散发出的塑料味…所有的背景音都被瞬间剥离。
那声“咣当”是陈青禾失手没拿稳的深蓝色旧保温杯重重磕在红漆斑驳的长条会议桌上的声音。
那声“哗啦”则是里面半温的茶水,带着几粒泡得发涨的红枣和枸杞,泼溅出来的淋漓水声。
杯子没掉地上。
它在桌面上打了一个刺耳的旋儿,兀自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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