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第七天,工作室的天窗凝着水珠,将天光滤成一片朦胧的青白。郭静跪在地板上,用软布擦拭陶轮边缘的泥渍,指腹划过熟悉的螺旋纹——那是三年前在景德镇学徒时,陶轮失控甩出的泥坯留下的永久刻痕。空气中弥漫着陈腐陶土与釉料混合的微酸气息,角落里未烧制的生坯蒙着防尘布,像一群沉默的星子等待窑火点燃。
“郭老师,上次展览的图录整理好了。”助手小夏抱着一摞画册走进来,发梢还沾着雨丝,“还有您让找的早期习作,都在这个箱子里。”
木箱搁在松木工作台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郭静直起身,揉了揉膝盖上的淤青——那是昨天拉坯时为调整重心留下的。她掀开箱盖,最先触到的是一块用蓝布包裹的陶板,边缘磨得毛糙,布面上烫着细小的星芒图案,是她初学时用窑火余温烙下的。
“把靠窗那排架子腾出来吧,”郭静指尖划过布面的星芒,忽然想起某个雪夜,在景德镇老街上看见的猎户座,“这些年堆在仓库,该见见光了。”
她俯身翻找,指尖触到硬纸板的棱角。抽出一本泛黄的素描本,封面上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泥土的星座”——那是她美院毕业后在景德镇旅居时的速写本。翻开第一页,是用陶土粉末拓印的月相变化,第二页画着龙窑的侧影,烟囱里冒出的烟被她涂成星轨的形状。
翻到第三十七页时,她的动作忽然顿住。那是一张用丙烯和矿物颜料绘制的星夜图,纸面比其他页略厚,像是裱在陶板上的草稿。画面中央,一道金红色的星子正坠入墨蓝色的水泽,尾迹拖出的弧线像被风吹皱的丝绸,水泽边缘浮着几片残月般的陶片,每片都刻着不同的指纹。
“这张……”郭静将画页凑近天窗的光线,发现星子坠落的角度异常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颜料层间嵌着细小的砂粒,是她当时特意混入的景德镇高岭土,在光线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她记得那天暴雨突至,龙窑的老师傅让她躲进坯房,她望着窗外斜织的雨线,忽然想起童年时外婆讲的故事——星子落进春水时,泥土会发出叹息。
她下意识地翻开书桌抽屉,在设计图稿的夹层里抽出一张复印件。那是半个月前,甲方发来的建筑设计提案,项目名称是“星澜艺术中心”,主设计师的名字叫赵环。图纸上用红色铅笔勾勒的天窗剖面图,正中央那道抛物线形的采光井,其弧度与星夜图中星子坠落的轨迹分毫不差,连采光井底部模拟水波纹的玻璃肌理,都像极了她画中水泽的笔触。
“怎么会……”郭静的指尖微微发颤,图纸边缘的日期标注着“2022年5月”,而这张星夜图的落款是“2019年7月,于景德镇三宝村”。三年的时光鸿沟,两个不同的职业领域,为何会出现如此相似的意象?她想起上周在建材市场偶遇的那位建筑设计师,他蹲在地上测量地砖接缝的样子,侧脸线条像极了画中星子的尾迹——那时她并未在意,只觉得他眼中的专注与自己凝视窑火时别无二致。
记忆突然翻涌。2019年那个暴雨夜,她在坯房里画完星夜图,曾把草稿贴在工作台前,直到半年后搬家遗失。难道这张图后来被谁捡到了?或者,是某种更深层的共振在起作用?她想起老师傅说过的“陶土有记忆”,难道建筑的空间也会留存创造者的潜意识?
她走到工作台前,取出一块陈腐三年的紫泥。泥料触手微暖,带着时光沉淀的温润。当她将泥料摔在陶轮上时,忽然发现掌心那道螺旋状的疤痕,此刻正与泥料的纹理形成奇妙的呼应——那是当年陶轮失控时留下的,而赵环设计的采光井弧度,竟与疤痕的走向惊人地一致。
“郭老师,您看这个……”小夏抱着一摞旧照片走过来,“上次整理仓库找到的,您在巴黎参展时的留影。”
照片上的郭静站在蓬皮杜中心的玻璃幕墙前,身后展厅的指示牌依稀可见“柯布西耶与东方美学”。她忽然想起,那年她的“泥土的星座”系列落选,撤展时曾路过隔壁的建筑展,看见一个年轻设计师正对着模型讲解天窗设计,他手中的激光笔在幕布上划出的弧线,竟和她此刻手中的泥坯轮廓重合。
“小夏,”郭静放下照片,声音有些发紧,“你还记得三年前,我在景德镇丢的那个速写本吗?里面有张星夜图……”
“记得呀,”小夏歪着头想,“您当时找了好久,后来好像是被一个来参观的建筑师捡走了?那人说想研究陶土在建筑表皮的应用……”
建筑师?赵环?郭静的心跳骤然加速。她翻开设计图复印件的背面,在角落发现一个极小的签名缩写“Z.H.”,而她隐约记得,当年在景德镇坯房门口,曾见过一个背着绘图包的男人,速写本上的签名似乎也是这两个字母。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斜斜照在星夜图的金粉星子上。郭静忽然想起昨晚做的梦:她站在一座通体透明的建筑里,抬头看见星子穿过天窗坠入脚下的水池,水面泛起的涟漪化作陶土的纹路,在她掌心缓缓展开。而建筑的设计师背对着她,衬衫后领沾着一点陶土的痕迹,颜色和她此刻揉制的紫泥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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