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箭步冲到门口,猛地掀开帘子!
营寨内一片灰蒙蒙的沉寂,尚未完全熄灭的篝火堆在寒风中苟延残喘,吐出最后几缕青烟。远处天际,铅灰色的云层裂开一道狭长的缝隙,透出一点稀薄的、近乎苍白的微光。
就在那微光勾勒的、空旷的校场边缘,一个极其瘦削、披着单薄旧军袄的身影,正背对着营帐的方向,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向前挪动。寒风卷起他空荡荡的袖管,吹乱他未束的发,露出后颈上包扎的绷带。他的动作僵硬,每一步都拖着腿,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固执。
林澜的视线,死死钉在那身影的腰间——那条样式狰狞的兽皮腰带,被仔细地、紧紧地束在旧军袄外面。凹陷的石槽在微光下,像一个沉默的、空洞的眼睛。
“饮风——!” 林澜的声音撕裂了黎明的寂静,带着惊惶、不解,还有一丝被深深刺痛的愤怒。他几步冲下台阶,沉重的脚步踏碎了地上脆薄的冰凌。
那蹒跚前行的身影闻声,猛地顿住。
林饮风极其缓慢地、如同转动生锈的门轴般,转过了身。
苍白的面容在稀薄的晨光里,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摊开的纸。额头上包扎的白布,在灰暗天光下格外刺眼。他的眼神穿过飘落的细小雪沫,落在冲过来的祖父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彻头彻尾的空茫,也没有任何激烈的情感,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如同冻结的湖面,映不出任何倒影。
林澜在他面前几步处猛地刹住脚步,魁梧的身躯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他看着孙儿腰间那条刺眼的腰带,看着他额上那道象征着毁灭与牺牲的裂痕,看着他眼中那片死水般的平静,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痛楚瞬间攫住了他。
“跟爷爷回去!” 林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求,“你的伤!你的身子骨……禁不起这里的风雪!你的功勋,爷爷……爷爷定要……”
林饮风静静地听着。当林澜说到“功勋”二字时,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涟漪,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却连一丝水花都未曾溅起。涟漪消失后,只剩下更深的沉寂。
他没有回答。一个字也没有。
他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腰间那条狰狞的腰带上。然后,在祖父焦灼、不解、甚至带着怒意的注视下,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极其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将腰带正中央那个凹陷的石槽,轻轻按了按。仿佛在确认它的存在,又像是在完成一个无声的仪式。
做完这个动作,他重新抬起眼,目光越过林澜宽阔的肩膀,投向远处营寨低矮的辕门,投向辕门外那片被风雪覆盖的、苍茫无际的旷野。那里,是蛮荒的方向,是他失去记忆的起点,也是他最终选择留下的终点。
然后,他不再看林澜一眼,极其艰难地、拖着沉重的脚步,重新转过身,一步一步,继续朝着辕门的方向,朝着那破晓前最深的寒冷与孤寂,蹒跚走去。单薄的背影在灰白的天光下,渺小得如同一粒随时会被风吹散的尘埃,却又像一块沉默地楔入冻土的顽石。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粉,扑打在林澜冰冷的铁甲上。他像一尊骤然失去根基的雕像,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个瘦削的背影,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艰难却无比决绝地穿过空旷死寂的校场,走向低矮的辕门,最终消失在门外那片被灰白晨光笼罩的、风雪未歇的旷野尽头。
那背影消失的瞬间,仿佛抽走了林澜全身的力气。他魁梧的身躯晃了晃,喉头滚动,似乎想发出什么声音,最终却只余下一口灼热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回营帐。帐内炉火已弱,光线昏暗。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空荡荡的床榻——除了凌乱的毛毯,那里空无一物。他扑到榻边,双手近乎粗暴地掀开毯子,目光如炬地搜寻着。
没有。什么都没有带走。
除了……林澜的目光猛地定格在枕畔。
那条象征着他无上权威、沉重冰冷的虎符帅印,静静地躺在那里,压着一小片被拂平的毛毡。帅印旁边,是那条被擦拭干净的兽皮腰带,腰带中央凹陷的石槽,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沉默而空洞的伤口。
林澜伸出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帅印,又缓缓滑过腰带粗糙的皮革边缘。最终,他的大手猛地攥住了那条腰带,仿佛要从中攥出一点早已消散的温度,或是某个被彻底遗忘的承诺。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坐倒在冰冷的榻边,头颅深深垂下。宽阔的肩膀不再挺直,仿佛瞬间被无形的重担压垮。攥着腰带的手背青筋暴起,另一只手死死捂住脸,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沉重喘息,从指缝间艰难地漏出,在死寂的营帐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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