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裕村东头那几间新箍的土坯房顶上,歪歪扭扭竖着根烟囱,此刻正懒洋洋地吐着灰白的烟------这便是沈家裕日用玻璃制品加工试点厂。
厂棚里闷热得像个蒸笼,混杂着煤炭的焦糊味和一种奇特的、灼热的矿石气息。
几个赤膊的汉子,古铜色的脊梁上汗珠子滚成线,正围着那座用红砖和耐火泥草草垒起的坩埚窑忙碌。
窑火透过观察孔映在他们专注而黝黑的脸上,明灭不定。
村支书沈三叔,裤腿卷到膝盖,解放鞋上沾满了泥点,小心翼翼地从窑口用长铁钩子勾出一个刚吹制好、还带着惊人热度的墨绿色玻璃瓶。
他顾不上烫,用厚布垫着,屏住呼吸,把它放到旁边一张摇摇晃晃的破木桌上。
“成了!又一只!” 会计沈老根蹲在旁边,眯缝着眼凑近了看,粗糙的手指头忍不住在那瓶身上摸了一把,又猛地缩回来,指尖被烫得发红。
他脸上却绽开朴实的笑,“支书,瞅瞅!比头两天那歪瓜裂枣强多了!”
沈三叔没应声,只是皱着眉,死死盯着那只瓶子。
瓶身是勉强有了个形状,墨绿色也算均匀,可细看之下,瓶壁厚薄不匀,靠近瓶底的地方鼓起个碍眼的小包,瓶颈更是歪得离谱,仿佛被人恶意拧了一把,瓶口边缘也毛毛糙糙,像狗啃过似的。
他拿起桌上另一只已经冷透的、同样歪脖子的样品瓶,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那不平整的边缘,又掂量了一下分量。沉甸甸的,结实倒是结实,可这模样……实在难以恭维。
“能用?” 沈三叔的声音干涩,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焦虑,“老根,你说,就这玩意儿,除了咱自己装点腌菜酱瓜,谁肯花钱买?县里批文是下来了,可光有批文顶个屁用!得有人认咱的货啊!看来还得找浪子商量一下。”
他重重地把瓶子放回桌上,发出一声闷响。那瓶子顽强地晃了晃,最终还是站稳了,只是那歪斜的瓶颈,像一根刺,扎在沈三叔和旁边几个汉子眼里。
批文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沈家裕这个小村办厂的头顶,既是希望,更是无形的催促和压力。
样品瓶沉默地立在破桌上,歪歪扭扭地映着简陋厂棚里忙碌而沉默的身影。
入夜的沈家裕村,狗吠声在空旷的田野间显得格外清晰。
沈三叔正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皱着眉头翻看玻璃厂的账本,大旱烟烟草的烟雾缭绕着他愁苦的脸。
一阵急促得近乎粗暴的敲门声骤然响起,吓得他一哆嗦,差点把油灯碰翻。
“谁?!” 沈三叔惊疑不定地吼了一声,趿拉着鞋去开门。
门闩刚拉开,一股带着夜露寒意的风就卷了进来。沈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没寒暄,劈头就是一句,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三叔,带上瓶子,还有老根叔,马上跟我走!去市里!”
“啥?现在?” 沈三叔懵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外面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浪子,这大半夜的……”
“再晚汤都凉了!” 沈浪一步跨进屋里,带进一股冷冽的夜气。
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沈三叔心上,“食品厂、罐头厂,瓶子缺口大得能跑马!本地供不上,外地运不起!这是老天爷给的机会!现在咱们的玻璃瓶虽然品相不是太好,但现在它就是金疙瘩!平时咱不着急,可以慢慢继续攻关,但是现在时间不等人,我今天听说市食品厂要去外地的玻璃厂协调供货了。”
他目光如电,扫过桌上那几个墨绿色的样品瓶,“就带这几个!快!我开车过来的,快让老根叔过来,咱现在就出发!”
沈老三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和沈浪不容置疑的气势砸得晕头转向,心口“咚咚”狂跳,血液直往头顶涌。
他猛地反应过来,脸上的愁苦瞬间被一种豁出去的狂喜和紧张取代。
快步朝着沈老根家里奔去,一边跑着一边喊道,“沈老根!沈老根!”
没等一会儿,沈老三和沈老根就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沈浪已经在桌子上的样品瓶上选了几个品相好的,用一块旧布胡乱裹在了一起。
吉普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疯狂颠簸,引擎发出吃力的嘶吼,车头那盏昏黄的大灯像醉汉的眼睛,在无边的黑暗中划出两道摇晃不定的光柱,勉强照亮前方几米远的坑洼。
几人坐在车里,身体随着车身的每一次弹跳而起伏,脸色在车灯晃过的光影里显得冷硬如铁。
后车厢里,沈三叔和沈老根蜷缩在散发着机油和干草混合气味的角落,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他们像簸箕里的豆子般弹起来,又重重落下。
沈老三死死抱着怀里那包用旧布裹着的宝贝瓶子,仿佛抱着的是全村的命根子。
他牙关紧咬,粗糙的脸上混杂着紧张、希冀和一种近乎悲壮的亢奋。
“浪子……咱、咱真能行?” 沈老根的声音在引擎的轰鸣和呼啸的风声中断断续续,带着明显的哆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