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一时只剩下窗外榕树上知了单调聒噪的鸣叫,阳光透过百叶窗,在雪白的床单上切割出一道道光栅,将沉默切割得更加锋利。张建国抱着襁褓,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仿佛被这巨大的、无声的伦理错愕钉在了原地。他臂弯里的重量真实而温暖,是暮年天降的奇迹;而眼前儿子一家沉默的疏离,却是岁月沉积的、无法抹平的沟壑。他黝黑的脸膛上,皱纹更深地刻进去,交织着初为人父的微光与身为人父的沧桑。
李素芬靠在枕头上,将丈夫的窘迫和儿子的沉默尽收眼底。她伸出手,轻轻覆在张建国抱着襁褓的手背上。那手背粗糙、青筋虬结。她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
“孩子,”她开口,声音因为疲惫而低哑,却异常清晰,目光越过张建国,温和地看向张强夫妇,“来看看你弟弟吧。” 她把“弟弟”两个字,说得平实又自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家庭称谓。
张强身体僵了一下,抬起头,眼神有些躲闪。他妻子轻轻推了他一把。他这才迟疑地挪动脚步,走到病床另一边,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婴儿脸上。婴儿恰好在这时醒了,睁开一双乌溜溜、懵懂无知的眼睛,无意识地扭动了一下小脑袋。
空气里紧绷的弦,似乎被这无邪的扭动轻轻拨动了一下。张强紧绷的下颌线条,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点点。他笨拙地伸出手指,极快、极轻地碰了一下婴儿露在襁褓外的小拳头。那拳头软得不可思议。一种极其陌生的、类似血缘感应的微颤,从他指尖传了上来。
“叫……叫什么名字?”张强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李素芬和张建国对视了一眼,显然这个问题来得突然,他们还没想过。
“叫……‘遇安’吧,”李素芬看着丈夫,又看看婴儿,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宁,“李遇安。”她用了自己的姓。这决定做得平静,却让张建国猛地一震。他看向妻子,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婴儿,重重点头,眼眶再次泛红。张强对这个姓氏没有任何异议,仿佛默认了某种无形的和解。
小峰挤过来,好奇地追问:“遇安?哪个遇?哪个安?”
“遇到的‘遇’,平安的‘安’。”陈晓芸轻声解释,她站在窗边,看着这一幕,心中的波澜渐渐平息为一种深沉的平静。母亲此刻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疲惫与安宁交织,如同风暴过后终于靠岸的船。
窗外,暴雨早已停歇。夕阳的金辉穿透湿漉漉的榕树叶子,在病房的地板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空气里还残留着雨后的清新和泥土气息,混合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婴儿在张建国怀里发出细微的哼唧声,小小的身体在襁褓里蠕动。张建国立刻低下头,用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无比轻柔地碰了碰婴儿的脸颊,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哄慰般的低音。李素芬静静地看着,脸上那近乎透明的疲惫里,绽开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陈晓芸的目光从母亲脸上移开,转向窗外。暮色开始四合,城市华灯初上,点点灯火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染开温暖的光圈。生命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撞开了门,门后并非坦途,有错愕,有尴尬,有沉重的过往与难以言说的伦理褶皱。然而此刻,在这间弥漫着新生气息的病房里,在婴儿无意识的哼唧声中,在父亲笨拙的抚触和母亲宁静的注视里,陈晓芸第一次清晰地触摸到,有一种力量,比所有的意外、所有的“不应该”、所有的世俗衡量都更加庞大而坚韧。
它无声无息,却足以在满地狼藉的生活废墟之上,撑开一片让人得以喘息、甚至微笑的天空。这力量的名字,或许就是“活着”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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