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二年的汴梁城,笼在一片早春的阴霾里,那阴霾却不是水汽,而是凝固的、铁锈般沉重的血腥气。皇宫深处,后梁太祖朱温的寝殿,门窗紧闭,厚重的帷幔隔绝了外面微弱的晨光,也隔绝了所有人声。殿内浊气熏人,浓烈的酒味、劣质香料的甜腻、汗液的酸腐,还有一种老人身上特有的衰朽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朱温歪在巨大的龙床上,身上只胡乱披着一件明黄绸衣,衣襟敞开,露出松弛多毛的胸膛。他眼袋浮肿青黑,眼珠浑浊,布满血丝,像两颗泡在污血里的石子。短短数月,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篡唐建梁的枭雄,已显出油尽灯枯的颓败之相。龙脉被暗中改易为“困龙升天局”的反噬,正无声无息地啃噬着他的根基,事事不顺,噩耗频传,如同无形的绞索,一日紧过一日地勒着他的脖颈。
“废物!一群废物!”朱温猛地抓起枕边一个温润的玉枕,狠狠砸向跪伏在龙床前的一个老太监。玉枕擦着老太监的鬓角飞过,撞在描金绘彩的柱子上,“啪”地一声脆响,碎玉四溅。老太监吓得魂飞魄散,筛糠般抖着,额头死死抵着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大气不敢出。
“朕要的是晋阳的消息!李存勖那个黄口小儿藏了三支箭?要讨伐朕?还要讨伐契丹?讨伐刘仁恭?哈!李克用老匹夫的鬼魂在给他撑腰吗?”朱温的声音嘶哑破败,如同漏风的破锣,却充满了暴戾的狂躁,“还有范文!范文那个狗东西!”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得他双目赤红,“朕当初看他可怜,在死人堆里把他扒拉出来!给他口饭吃!让他给朕观星望气!他倒好!投了李存勖!成了什么狗屁钦天监!‘活舆图’?呸!朕要把他那张活舆图剥下来!点天灯!”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胸口,仿佛要把那颗被怒火和恐惧烧灼的心掏出来。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面无人色,恨不得缩进墙壁里。
“父皇息怒,龙体要紧啊…”一个带着浓浓谄媚和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郢王朱友珪跪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他身形瘦削,脸色苍白,眼神闪烁,带着一种长期压抑下的惊惶和扭曲的讨好。“范文那厮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父皇洪福齐天,自有天佑!李存勖小儿猖狂不了几日!待儿臣…”
“你?”朱温猛地转头,浑浊的目光如同毒蛇般盯住朱友珪,打断了他的话,“你有什么用?嗯?朕让你督办的河工,死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钱?到现在还塌方!朕让你查军中贪墨,你查出来什么?一堆替死鬼!废物!跟你那个短命的娘一样,都是废物!”
朱友珪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软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钻心的疼痛才让他勉强维持住跪姿。他不敢反驳,只能把头埋得更低,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朱温看着儿子这副窝囊样,胸中邪火更炽。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滚!都给朕滚出去!看着就烦!”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龙床帷幔深处,那里影影绰绰,一个仅着轻薄纱衣、曲线玲珑的身影正无声侍立着——那是他新近强召入宫“侍疾”的儿媳,朱友珪的正妃张氏。
宫女太监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朱友珪也狼狈地起身,低垂着头,脚步虚浮地向外退。临到殿门口,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瞥了一眼。隔着晃动的珠帘,他模糊地看到父亲那只枯槁、布满老人斑的手,正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不容抗拒的力道,伸向帷幔后那雪白细腻的臂膀…
“轰!”朱友珪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屈辱、恐惧、憎恨、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扭回头,踉跄着冲出了寝殿,殿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里面那令人窒息的一切。他扶着冰冷的宫墙,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声的泪水混合着冷汗,疯狂地涌出。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父皇…他心中一个声音在凄厉地尖叫,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
与此同时:石洲城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更喧闹些。城门口挑担的货郎吆喝声格外响亮,街边新支起的馄饨摊热气腾腾,白雾混着香气直往上窜。布庄、粮行、铁匠铺子,门板早早卸下,伙计们忙碌地进出,脸上虽无多少喜色,却也没有乱世常见的愁苦麻木。街道清扫得颇为干净,巡逻的兵丁甲胄鲜明,步伐整齐,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街面,倒真显出几分太平年景的气象来。
这“太平”,是顾公子带来的。石洲的百姓们私下里都这么传。
“啧,谁能想到呢?”茶棚里,一个穿着半旧棉袍的老者啜了口粗茶,咂摸着嘴,压低声音对同桌的人说,“去年这时候,还是乔太公…那真是阎王脸!收租子能刮下你三层皮!盐价?嘿,恨不得让你舔石头!”
“谁说不是!”旁边一个精瘦的汉子接口,心有余悸地缩了缩脖子,“那会儿,听说晋王的人马要来,乔太公那叫一个疯!强征粮草,抓丁拉夫,城墙上堆满了滚木礌石,家家户户都勒紧了裤腰带,生怕那阎王爷一发狠,先把咱们填了护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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