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透,灰烬般的薄雾尚未散尽,余烬村刚刚苏醒。鸡鸣被这死寂之地吞掉了大半锐气,只剩下几声无精打采的咕哝。几缕炊烟从低矮的茅草屋顶挣扎着升起,很快便被无形的力量揉碎,消散在带着尘埃味的空气里。
萧遥坐在自家小院那块磨得发亮的石墩上,身前摊着一堆新劈好的柴禾,长短粗细不一,带着新鲜木茬的清香。他手里握着一柄缺口遍布的旧柴刀,正慢条斯理地削着一根歪斜的木柴,动作算不上灵巧,甚至有些笨拙的凝滞。每一次落刀,都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迟滞感,仿佛在用这微不足道的重复劳作,细细体味着筋骨间每一丝缓慢弥合的裂痛,感受着被时光湍流斩去一截寿元后,那难以言喻的虚弱与沉重。
一头刺眼的白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散落额前,衬得他轮廓分明的脸愈发苍白。那双曾经灿若星辰、蕴藏无尽锋芒的眼眸,此刻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洗不净的尘埃,敛去了所有锐气,只余下深潭般的平静,倒映着眼前这方贫瘠而短暂的安宁。
院墙是简陋的竹篱笆,经年累月,早已松垮歪斜。他削好最后一根柴,直起腰,目光落在篱笆几处豁口上。他走过去,捡起地上散落的几根竹竿,比划着,试图将它们重新楔入泥土,填补那些透风的空洞。
就在这时,篱笆墙外,一片清冷的影子无声无息地移近,停驻。
萧遥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对付着手中那根顽固的竹子,只是握着竹竿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指节泛出更深的青白。
凌清雪站在那里。她换下了那身象征太一仙宗真传弟子、绣有繁复云纹的素白法衣,只着一件村里妇人常见的粗布衣裙,颜色洗得发灰发白,宽大得不合身,却反而更衬出她身形的清瘦单薄。一头如墨青丝用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发丝垂在颊边,被清晨微凉的风轻轻拂动。
变化最大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霜雪、锐利如剑,而后又因情之一字而蒙尘、破碎、绝望的眼眸,此刻澄澈得如同极北冰原深处万年不化的寒冰。所有的激烈,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与眷恋,都被一种更宏大、更深邃的平静所取代。那不是冷漠,不是无情,而是一种剥离了所有外在喧嚣与内在迷障后,抵达的通透与自在。仿佛站在万丈红尘之外,静观沧海桑田,自身却已超然物外。
篱笆墙内外的两人,一个弯腰修补着破败的藩篱,一个静立如月下孤松。余烬村的贫瘠、荒凉、灵气枯竭的死寂,成了这奇异一幕的背景板。阳光艰难地穿透灰雾,吝啬地洒下几点光斑,落在凌清雪的发梢和萧遥的白发上,短暂地映亮,又迅速被周围的暗淡吞没。远处传来村民低低的咳嗽声和孩童懵懂的嬉闹,更显得此地的隔绝与虚幻。
时间似乎凝滞了片刻,只有风穿过篱笆缝隙的细微呜咽。
凌清雪的唇瓣终于动了动,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这片薄雾弥漫的宁静,如同冰珠落入玉盘,每一个字都剔透、稳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了然:
“我的道,找到了。”
她的目光落在萧遥那双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修补篱笆的手上,那双手曾握剑斩破虚空,也曾为了护她而血肉模糊。视线只停留了一瞬,便毫无波澜地移开,投向篱笆外更远处,那片被灰雾笼罩、看不到尽头的荒原。
“此地因果已了,”她顿了顿,语气平淡无波,宣告着一个早已在心底完成的决断,“该走了。”
没有不舍,没有留恋,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简单事实。
萧遥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慢慢直起身,手中那根刚削好的竹竿还沾着新鲜的木屑。他转过身,面向篱笆外的女子。
这一刻,他脸上那层因虚弱和休养而刻意维持的平淡慵懒,如同被风吹散的薄纱,悄然褪去。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又有什么东西清晰地浮现出来。他第一次,以一种近乎庄重的目光,认真地、长久地注视着眼前的凌清雪。
她的变化如此彻底,又如此自然。曾经那柄锋芒毕露、却也易折的冰雪之剑,在道基尽毁的绝境熔炉中,在生死边缘的极致淬炼下,终于完成了最终的蜕变。碎掉的是旧日的桎梏与迷障,涅盘而生的,是真正属于她凌清雪自己的“自在道心”。不再为太一仙宗的荣耀所困,不再为情丝爱恨所缚,甚至不再执着于剑本身。剑只是她表达“自在”的途径,心之所向,剑之所往,无拘无束,只求本心通明。
这份蜕变,他看在眼里。从她气息开始缓慢恢复,从她眼神一点点沉淀出这种近乎神性的平静时,他就知道,那个需要他时刻看顾、甚至不惜以命相护的凌清雪,已经彻底成为了过去。
萧遥随手将竹竿靠在歪斜的篱笆上,拍了拍沾满木屑和尘土的手掌。这个简单的动作,带着一种卸下某种无形重担的轻松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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