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病榻上的玉兰苞
1984年冬,朝阳电厂的职工培训教室里。我拿着学生名单逐一点名时,目光落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关玉红正低着头,右手攥着工作服衣襟,指节泛白。她的脸比上周初见时更苍白,原本梳得整齐的麻花辫松了一绺,搭在颈侧,像株被风雨打蔫的禾苗。
“关玉红?”我提高了些声音。
她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撑着应了声“到”。起身时,她下意识地按住了左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飞快舒展开,仿佛那瞬间的疼只是我的错觉。
点名后我叫住她:“跟我去趟厂职工医院。”
她站在原地没动,指尖绞着衣角,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老师,我没事,就是老毛病,歇歇就好。”
“老毛病?”我往她的胸部瞥了眼,昨天与她同住一屋的同学已经告诉了我,“你胸部长东西,疼得直冒冷汗,这叫没事?”
她的脸“唰”地红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掉下来。“我怕……怕厂里知道了不让我实习,也怕同学笑话。”她咬着唇,声音发颤,“我爸妈在通辽农村,供我读中专不容易,我不能拿不到毕业文凭。”
那天傍晚,我带着她去了朝阳电厂的职工医院。老医生摸了摸听诊器,眉头拧成个疙瘩:“得赶紧去沈阳大医院查,这肿瘤看着不像好东西,拖不得。”
关玉红的脸瞬间没了血色,扶着墙才站稳。实习队的队长谷老师知道后,立刻让我护送关玉红连夜回沈阳。绿皮火车哐当哐当晃着,她靠在椅背上,疼得睡不着,却一直没哼声,只是偶尔从包里摸出本《锅炉原理》,借着昏暗的车灯翻几页。
“别看书了,眯会儿。”我把外套披在她肩上。
她转过头,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老师,要是……要是查出来真不好,我这学是不是就白上了?”
“胡说。”我把她的书合起来塞进包里,“先治病,病好了,咱们还得回校学知识。通辽那边正在建电厂呢,以后说不定你还能回去建设家乡,哪能现在就打退堂鼓。”
她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把脸埋在我那件外套里。我借着窗外掠过的灯光看她,单薄的肩膀微微抖着,却像颗埋在沙里的种子,哪怕压着石头,也在偷偷攒着破土的劲儿。
二、通辽电厂的初绽
1987年秋,我带着新一届学生去通辽发电厂实习。车子刚驶进厂区,就看见烟囱高耸,冷却塔冒着白汽,科尔沁草原在秋阳下铺成金毯,正像诗人贺敬之所写的“草原明珠”,果然不是虚言。
电厂的人来接我们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人群里的关玉红。她穿了件藏蓝色的工装,头发剪短了,在脑后扎成个利落的马尾,脸上没了当年的苍白,颧骨透着健康的红晕。看见我时,她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声音清脆:“老师!您怎么来了?”
“带学生来实习,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我打量着她,她手里捏着个笔记本,封面上印着“通辽发电厂”的字样,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病好了?”
“早好了!”她拍了拍胸脯,笑着说,“当年在沈阳做了手术,切片是良性的,养了半年就好了。中专毕业分配,我一听说通辽电厂招人,立马就报了名。”
她说话时,阳光落在她脸上,把细小的绒毛都照得清清楚楚。我想起三年前那个在火车上偷偷掉眼泪的姑娘,再看眼前这副鲜活的样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暖烘烘地填着。
那天晚上,关玉红在电厂的食堂请我和几个学生吃饭。她端着搪瓷缸子,挨个给我们倒汽水,轮到我时,她手腕轻轻一斜,汽水沫子冒了出来,她赶紧用纸巾擦了擦,抬头时眼里含着泪:“老师,当年要是没您送我去沈阳,我可能……”
“说这些干啥。”我端起缸子跟她碰了下,“你能好起来,能来这儿上班,是你自己争气。”
她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又笑起来:“对,我得争气。我们厂现在已经运行了两台机组,以后还要扩建呢,我得好好学,不能落在后面。”
吃饭时,旁边桌的师傅凑过来打趣:“小关,这就是你常念叨的老师啊?你可跟我们说过好几回,当年要不是老师,你都没勇气做手术。”
关玉红的脸又红了,却没否认,只是给那师傅递了块馒头:“王师傅,您别瞎说。”
我看着她跟师傅们熟络地说笑,看着她给学生们讲电厂的设备时眼里的光,忽然觉得,她就像科尔沁草原上的红玉兰,熬过了寒冬,总算在这片土地上扎了根,要开花了。
三、 校园里的重逢
1990年春天,我在教学楼门口撞见了关玉红。她背着个帆布包,手里抱着几本厚厚的书,正低头往教室走,差点撞到我身上。
“老师?”她惊得后退一步,怀里的书掉了一本,《汽轮机运行与维护》,封面上写着她的名字,字迹娟秀却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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