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绮的嫂子冯倩茹蹲下身，指尖抚过叠得齐整的织锦，抬头笑道：“把这些聘礼都给绮儿装在陪嫁箱里吧，往后在婆家，手里有这些，腰杆子也能挺得直直的。”
闻言，万安正往茶盏里倒茶的手顿了顿，温热的茶汤在盏中荡出细密涟漪。
自从妹妹归家一年多，妻子从未说过半句嫌弃话，反倒是经常开解绮儿。
此刻看着她细心叠着喜帕的模样，只觉娶到这般贤妻，是老天爷给他的福气。
万铁匠吧嗒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万氏用袖口抹了把眼角：“倩茹都这么说了，咱还能不依？”
一家人围拢过来，木箱里钗环银镯与红绸交相辉映，恍惚间，连檐角漏下的阳光都染上了喜气。
叶知许听说了这事儿，眼馋得不行，搓着手笑道：“东家，等我成婚时，你也送我一份呗？”
叶熙瞥了他一眼：“你?八字还没一撇呢，先找到对象再说！
不过话说回来，你如今在云水县也是响当当的说书先生了，就没姑娘给你递荷包帕子什么的？”
叶知许苦着脸瘫在椅子上，活像霜打的茄子：“你可别打趣我了！来听书的都是知书达理的闺秀，规矩着呢，哪能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大胆。”
“急什么？你还年轻，慢慢挑，总能遇上对眼的。”
叶知许张了张嘴想反驳自己年纪不小了，可对上侄女那双透着狡黠的眼睛，又把话咽了回去。
想起她刚才说的话又哭笑不得，到底谁是长辈啊？可这侄女说话向来老成，他也早该习以为常了。
蝉鸣声渐起时，六月初三踩着日头来了。
叶光宗和叶瑶从州府归来，两个孩子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叶熙正在院里吃梅子，瞥见他们耷拉着脑袋的模样：“要是实在不想去，礼我替你们捎过去。”
叶光宗声音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二姐，再怎么说也是爹的喜事，我们不去，旁人该说叶家儿女不懂礼数了。”
一旁的叶瑶突然红了眼眶，泪珠啪嗒啪嗒砸在衣襟上:“二姐，娘不要我们了，爹娶了后娘，会不会也不要我们？”
“他若拿你们当儿女，你们便拿他当爹。记住了，任何感情都是双向奔赴的，别去做那些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事。”
叶熙没有再继续多说，她本就不擅安慰人，这些道理，总归是要他们自己想通。
人生在世，会遇到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事，被迫的成长也算是一种成长。
叶熙惦记着吃席，特意提前一天带着人回了安乐镇，还让一娘去操持席面。
老叶家本打算请香满楼的厨子操办宴席，听闻叶熙要派一娘掌勺，都很是高兴。
去年过年时，一娘做的糖醋鲤鱼外酥里嫩，翡翠白玉羹鲜香滑口，那滋味至今还在舌尖打转。有这位大厨在，这场婚宴还能差了？
接亲那日，日头刚冒，安乐镇的青石板路上就热闹起来。
叶老二穿着簇新的喜服骑在马上，缰绳被人牵着，迎亲队伍的唢呐声穿街过巷，引得街坊们端着饭碗就往门口跑。
“这叶家老二，前脚和离，后脚就娶亲，够麻利啊！”
“听说娶的是万铁匠家闺女，就是那个小寡妇呢。”
“一个二娶一个二嫁，还这么大排场?”
“嗨，你懂什么，说明人家重视这门亲事......”
见迎亲队伍一路撒着糖果，引得孩童们纷纷追着，嘴里不停的说吉祥话。
到了万家门前，叶老二盯着门环上的红绸发怔，此刻他都还有些恍恍惚惚，自己竟又当新郎了。
直到李媒婆扯着嗓子喊：“新郎官，下马啦！莫不是高兴傻了？”
他这才如梦初醒，却差点被马镫绊个趔趄。
万家人立刻堵上门，举着竹竿挑着红绸：“要想迎新娘，利市先拿来！”
一旁的叶知许早有准备:“接好咯!”
随着他说话的同时，一把红包撒了出去，欢笑声顿时炸开。
屋内，万氏打开描金催妆盒，银钗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她将钗子别进女儿发髻，声音发颤：“绮儿，你虽是二嫁，但切莫因此看轻了自己，往后若受了委屈，千万不要自己憋着，回来跟爹娘说，娘家永远是你的退路。”
万绮的眼泪砸在嫁衣上，晕开深色的花：“娘……”
这时代有哭嫁的习俗，她先到了堂屋，对着祖先牌位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砖:“女今别亲，望祖庇佑。”
又抱住爹娘的膝盖，哭得肩头剧烈起伏：“女儿不孝，不能再伺候爹娘了。”
万铁匠别过脸，用力抹了把眼睛，粗粝的嗓音里裹着哽咽：“好好过日子，别惦记家里。”
吉时一到，鞭炮声炸响。万安背着妹妹跨出门槛的瞬间，万绮突然攥紧哥哥的衣领，转头哭喊：“爹娘保重！”
手持礼炮站在门边的人手腕轻动间，“砰砰”声响起，漫天红瓣如霞似火，落在花轿顶上，落在围观百姓的肩头。
上轿前，万绮将筷子往后一掷，哭唱道：“掷筷断穷根，嫁入富家门！”
李媒婆扯着嗓子唱和，腔调拖得老长：“花轿门前摆，女儿哭声哀，一哭爹和娘，二哭兄妹爱……”
万家人捧着木盘，将五谷一把把撒向花轿，这叫撒豆，说是能驱赶邪祟，保新娘一路平安。
万氏端来一碗米饭，喂女儿吃了一口，万绮随即吐在手帕里，哭道：“咽饭断肝肠，难舍亲爹娘。”
（按规矩，这饭不能咽下，意为“不带走娘家的福气”。）
花轿悠悠被抬起，万绮的哭声混着轿帘的晃动，时远时近。
老辈人说，这一路若不哭，邪祟就会钻进轿里。
她拿手帕捂着嘴，泪水打湿了绣着并蒂莲的帕角，既不敢哭花了妆，又要哭得真切，哭声得合着轿夫的脚步声、唢呐的调子，不能乱了分毫。
父兄假意追着挽留，做出牵拉花轿的样子，万绮哭声更急，喊着“父兄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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