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唐僖宗光启三年的事,是听我娘说的。她总爱念叨那天刺史府后院的石榴花红得扎眼,接生婆子刚把我裹进襁褓,前头就传来父亲升任封州刺史的喜讯。可惜这福气薄得很,没过两年父亲死在任上,正房太太连夜把我们母子撵出府门。那年我五岁,攥着娘亲改嫁时扯断的半截银簪子,跟着运盐的驼队一路往南逃。
在贺江边上的野庙里,大哥刘隐找到我们时,我正趴在香案底下啃供果。他穿件褪色的青布袍,腰里别着把豁口的横刀,蹲下来和我平视:"老三,跟我回广州。"娘亲抖得筛糠似的,大哥解下自己的披风裹住她:"庶母放心,父亲欠你们的,我来还。"
跟着大哥进了清海军节度使府的头半年,我像条夹尾巴狗。正房那些堂兄弟在廊下拿弹弓打我:"野种也配姓刘!"是大哥提着刀过来,一刀剁在朱漆柱上:"再让我听见半句,这柱子就是下场。"刀刃嵌在木头里嗡嗡响,震得满院子鸦雀无声。
十五岁那年腊月,大哥把我拎进校场。北风刮得人脸生疼,他指着正在操练的弩手队:"岭南十六州,七百三十寨,想要哪块地?"我盯着军士们冻得发紫的指关节,咽了口唾沫:"韶州。"大哥突然笑了,笑得咳嗽起来:"好小子,张嘴就要卡着五岭咽喉的要地。"第二天我就被扔进亲兵营,跟着老兵油子学使陌刀。
打头阵是在端州城外。黄巢的旧部盘踞在山寨里,箭楼修得比广州城墙还高。都尉说要用火攻,我趴在草窠里数着箭垛,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封州见过的蚁穴。卯时三刻,带着二十个死士从排污沟钻进去,腥臭的泥浆糊住口鼻也不管。摸到粮仓时正撞见个起夜的贼兵,我抄起灶台上的菜刀就劈,温热的血喷在脸上才惊觉自己杀了人。
天亮时举着火把冲上箭楼,正看见大哥的白马踏破寨门。他甩过来一袋金铢:"赏你的。"我把钱袋砸回他马前:"刘家的种要钱自己挣!"大哥愣了下,突然放声大笑,震得林子里惊起一片寒鸦。
光化二年打韶州,大哥让我独领一军。临行前夜他递给我半块虎符:"打不下别回来见我。"我在梅关古道蹲了七天七夜,等守军换防时带着人从峭壁爬上去。有个小卒失手摔下去,闷响像麻袋砸在青石板上。寅时杀进刺史府,把节度使的印信摆在案头,才发现左手小指被流矢削去半截。
回广州那日,大哥在城门口迎我。他盯着我裹着纱布的手看了半晌,解下自己的玉佩系在我腰上。夜里庆功宴上,正房的叔伯们阴阳怪气:"三郎倒是舍得下本钱。"我摔了酒盏抽出佩剑:"舍不得指头怎么挣功名?"满堂寂静中,大哥抚掌大笑:"这才像我们刘家的儿郎!"
天复元年春,大哥咳血的毛病越来越重。那日他靠在榻上批公文,突然问我:"知道为什么给你改名'?'吗?"我摇头。他蘸着茶汤在案上写了个"龑"字:"龙飞九天,总要有人托着。"说完又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着暗红。我跪在榻边不敢抬头,听见他轻声说:"岭南交给你,我放心。"
七月流火,大哥在越秀山别院咽的气。我攥着他冰凉的手,想起十五岁那年在校场,他说要给我挣块地盘时的眼神。灵堂里白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幕僚们跪了一地:"请三公子承节度使位。"我没接那方金印,转身抽出大哥的佩剑砍在香案上:"等拿下邕州再说!"
大哥的佩剑还插在香案上晃悠,外头已经传来马匹嘶鸣声。我扯了孝服往铠甲里塞,老管家扑上来抱着我的腿:"三公子,热孝期间动兵是要遭天谴的!"我一脚踹开他,抓过亲兵手里的火把扔进铜盆:"大哥躺在这儿看着呢,他等得起,岭南等不起。"
邕州刺史冯敬是个老狐狸。他派人送来二十车荔枝,红艳艳的果子下头压着密信:"愿与公子划江而治。"我把荔枝分给将士们,当众烧了信纸:"岭南的果子,就该长在岭南的地里。"开拔那天下着牛毛细雨,战船逆着西江往上游走,桅杆上的白幡被风吹得像招魂的旗。
在浔州扎营时出了件蹊跷事。伙头军煮的粥里浮着死老鼠,几个正房子弟在营帐外怪笑:"野种带兵,耗子都来讨饭吃。"半夜摸进他们帐子,把带头那个拖到江边。那小子尿了裤子,我揪着他头发往水里按:"看清楚,这水里映着的是刘字大旗!"
攻城那天用了围三阙一的法子。冯敬果然从北门突围,正撞上我埋伏在甘蔗林里的重骑兵。老头被捆成粽子押上来时还在骂:"黄口小儿不讲道义!"我蹲下来扯掉他嘴里的麻核:"您教我的,柿子要挑软的捏。"后来在邕州府库找到他私铸的铜钱,熔了重铸时特意掺进三成铁,钱文刻着"敬忠"二字分发给降卒——冯老头到死都不知道,他名字是这么用的。
天佑二年开春,楚王马殷送来婚书。他女儿才十四,信使说嫁妆能铺满整条桂江。我在宴席上割了烤乳猪耳朵下酒:"回去告诉你家大王,我帐下儿郎缺媳妇,让他把闺女拆开分?"满堂哄笑中,幕僚苏章扯我袖子:"主公,该留余地。"我甩开他起身:"岭南的余地是打出来的,不是求来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