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的江城,已入了冬。
北风一连刮了几日,院外那棵老槐树上的枯叶,也终于支撑不住,飘零下来,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霜寒露重,江风裹挟着湿冷,无孔不入地往人领口、袖子里钻。
然而,这个傍晚,总督衙署后院,萧云骧那间独门小院里,却是另一番天地。
窗户上蒙了一层白蒙蒙的水汽,将外面的严寒隔绝开来。
客厅方桌正中,一盆炭火烧得正旺。
木炭泛着暗红的光,偶尔“噼啪”一声,爆起一点火星。
炭火上,架着一口黄铜暖锅,锅身擦得锃亮,映着下方跳动的火苗。
乳白色的汤底,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热气携带着熬煮了半日的骨汤醇香,弥漫了整个房间,将最后一丝寒意,也驱散了。
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几样时令素菜,水灵鲜嫩:
经霜后格外清甜的白菜心,嫩绿的芥菜苗,切得细细的萝卜丝,薄薄的藕片,一小撮碧绿的小葱,还有吸饱了汤汁、变得厚实醇厚的豆腐干。
旁边是几盘切得飞薄的牛羊肉,雪白的鱼片,以及一瓶刚开了泥封的本地汉汾酒。
清冽的酒香,混着肉香与菜蔬的清气,丝丝缕缕,勾得人肚里馋虫蠢动。
萧云骧、曾水源、徐继畲、徐寿四人围桌而坐。
这顿不算奢华的便饭,是为从渝州来江城开会、即将返回的徐继畲与徐寿送行。
彭雪梅不饮酒,率先用完饭,便起身去了隔壁房间休息,将谈话的空间,留给了男人们。
与数年前相比,徐继畲脸上的皱纹,似又深了些,须发也更斑白。
但那双眼睛依旧清亮有神,说话时,中气十足。
徐寿的变化则更明显些,原本瘦削的身板,瞧着结实了不少,脸颊也丰润了些,想来在渝州的日子颇为顺心。
几杯暖酒下肚,徐继畲脸上泛起了红晕,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阿骧,”他举起手中的粗瓷小杯,眼里带着温和的笑意,
“你送的那一箱‘宝书’,若是院里那帮年轻后生见了,怕是要欢喜得跳起来!”
“来,就为这个,老夫敬你一杯,干了!”
他口中的“宝书”,指的是另一方天地,第二次工业革命关键技术的手稿。
这些手稿,是萧云骧与赵烈文,近来凭记忆,合力整理编纂的。
萧云骧本就有意赠予科学院参考,此番徐继畲二人前来开会,正好亲自带回。
萧云骧笑着举杯,痛快地一饮而尽。
他随即转向席间话一直不多的徐寿,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
“说起来,更让我惊喜的,是徐博士你的团队。”
“不声不响,竟把硝化棉和硝化甘油的稳定量产工艺,给攻克了。”
“这着实是个了不起的大突破!”
他身体微微前倾,阐述得更为细致:
“往后,无论是步枪、手枪子弹,还是各式炮弹。”
“咱们夏军,总算能彻底告别,用了数百年的黑火药。”
“只需稍作产线调试,便能全面换装更安全、更高效、威力也更大的无烟火药与金属定装弹。”
说着,他拿起手边的粗陶酒壶。
先为徐寿空了的杯子斟满,又给自己满上,郑重地再次举杯:
“徐博士,此事意义重大!”
“在火药这关键领域,我们夏军的军工技术,第一次实实在在地走在了世界前列!”
“这对全军战斗力提升,无论怎么评价,都不过分。”
“我代表几十万夏军将士,代表夏府,也代表我萧云骧个人,敬你一杯!辛苦了!”
徐寿连忙双手捧起酒杯,习惯性地脱口而出:“谢谢大王!”
说罢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汉汾酒一饮而尽,脸上立刻涌起一片红潮。
旁边的徐继畲看得有趣,捋着花白的胡子笑道:
“博士啊,如今可得改口喽,该叫‘总裁’啦。”
徐寿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并未多言。
伸筷从翻滚的锅里,捞起几片早已烫熟的鲜嫩羊肉,在放了蒜蓉和香醋的酱碟里滚了滚,满足地送入口中。
借此,掩饰着那不擅应酬的窘迫。
徐继畲看着他这般情状,眼中闪过一丝长辈般的慈祥笑意。
随即放下手中筷子,神色渐渐认真起来,望向主位的萧云骧:
“阿骧,有件事,在老夫心里,盘桓有些日子了,一直想寻个机会问问你。”
他略作停顿,似在斟酌词句,
“你就这般干脆地将‘西王’这位号,连同它背后可能通往的……那个更尊崇的位置,一并舍弃了。”
“难道真不曾担心,你的子孙后代,日后会因此埋怨于你吗?”
见萧云骧凝神静听,他进一步阐明己意:
“老夫所指,并非旧朝爱新觉罗家,或神国那位洪教主。”
“视天下为一家一姓之私产,作威作福,那等作派实属不堪,绝非你我心中之正道。”
“譬如……譬如泰西的不列颠国,其‘君主立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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