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鸡城外两里,西军第八师军阵中。
师长吴长根紧锁眉头,望远镜的视线,死死看向宝鸡城头。
冬日的午后,光线惨淡。城墙上人影晃动,在硝烟与蒸腾的水汽间穿梭。
那些人挑着沉重木桶,不断将液体泼向城墙。
吴长根看得真切。他们大多裹着臃肿破败的棉袄,腰间胡乱捆着草绳御寒——分明是穷苦人模样。
朔风卷过旷野,军旗猎猎作响。
吴长根放下望远镜,指节攥得发白。
他年方二十八,身材魁梧。古铜面庞刻满风霜,眉宇间是码头力夫磨砺出的坚韧。
出身渝州码头的他,曾是扛大包的苦力。仗着身强力壮和一副侠义心肠,在力夫中威望颇高,也是李竹青统领的袍哥组织里一员干将。
当年李竹青率众加入西军,问他是想入军队还是军情局,他毫不犹豫选了前者。
凭着作战勇猛、头脑冷静,加上在天地会里积累的管理经验,又是川省最早投奔西军的一批人,故而升迁极快,年纪轻轻,便官至第三军第八师师长。
然而此刻,面对这座被寒冰包裹的城池,这位年轻的师长,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
出身底层,深知城头担水泼洒的人,与他当年在码头扛包的兄弟们,并无二致,都是为了糊口挣扎的苦命人。
炮口对准他们?吴长根的心,陡然被一股彻骨的寒意攫住,沉甸甸地坠下去。
更令他如芒在背的,是西军那铁一般的纪律,尤其是对待民众的条款,森严酷烈,违者必严惩不贷,绝无宽宥。
“对着这些明显是被驱使的穷苦人开炮……算不算违反军纪?”
这念头在他脑中反复盘旋,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炮轰清妖军阵,但对这些身影……他下不了手,也怕担上滔天干系。
时间在焦灼中流逝。
日头开始偏西,阳光涂抹在冰封的城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寒光。
吴长根眼睁睁看着,在穷苦人一担担冰水的浇灌下,宝鸡城墙不仅修复了炮击破损,那层冰甲,在阳光下更显厚实坚硬,宛如披挂了一层厚重的琉璃甲胄。
寒意,从脚下冻土直透心底。
“老吴!怎么回事?炮怎么停了?”
一声急切呼喊打破沉寂。马蹄声近,第八师军师周德威少将策马奔来,带起一路雪雾。
他一直在后队协调,见炮火停歇,久无动静,便心急火燎的赶来。
吴长根将望远镜递给他,指着城头,声音低沉:“老周,你看上面……都是些穷苦百姓在担水泼城。我……我这炮,实在难以下令。万一……”
周德威接过望远镜,迅速扫视城头。
他年近四十,面容精悍,眼神锐利,是跟随前西王萧朝桂起家的老资格,又经萧云骧亲自调教,在西军中根基深厚。
他放下望远镜,脸上毫无犹豫,斩钉截铁打断吴长根:
“妇人之仁!吴师长,这是战场!情况特殊,容不得半点心软!必须打,而且要快!立刻!马上!”
吴长根闻言,紧绷的心弦松了一丝。周德威的态度,分担了他的心理压力。
但他仍不放心:“要不……等张参谋长到了再定夺?他就在后面陈仓道上,快则一日,迟则两日也该到了。”
他指的是第三军参谋长张有山,此刻正押运后勤辎重,在陈仓道上,艰苦跋涉。
“等?”周德威眉毛猛地一挑,声音拔高,压抑不住的焦躁火气。
他猛地挥手,环指旷野和冰城:
“老吴!你看看这天!看看这地!滴水成冰!万余将士露宿在冰雪原野,多待一夜,要冻坏多少手足兄弟?军大衣能挡住多少寒气?”
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他的语气更急促:
“你再想想军令!军长严令我们以最猛的攻击,打疼清妖,务求大量歼灭其有生力量,以最快速度拿下关中,这才是战略目的!”
见两位首长起了争执,周围的警卫,识趣地退远了些。
周德威继续阐述理由:“宝鸡是什么地方?是卡在长安和兰州之间的咽喉!”
“我们要是被这座冰城绊住了脚,困在城下动弹不得,补给线就只剩那条漫长的陈仓道!”
“到时候清妖东西夹击过来,我们怎么办?难道真要灰溜溜的退守大散关,让全军看我们第八师的笑话?”
“我们必须在关中找到立足点,钉下一颗钉子!宝鸡,就是这颗钉子!”
他猛拍马鞍,“啪”一声闷响,言语更加直白,带上积压的怨气:
“老吴,你想想!第三军自成立以来,翻越米仓道,打襄樊,硬撼僧格林庆铁骑,哪场不是硬仗恶仗?”
“可军长哪次不是带着陈斜眼的第七师、汪蛮子的第九师冲在最前面?打得热火朝天,战功赫赫!”
“我们第八师呢?回回驻守后方,保护后勤!难道我们真是后娘养的?难道第八师的官兵,就真的打不了硬仗、啃不下硬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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