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尚刚满嘴白沫,罗列着郭六虎的“罪行”而且句句上纲上线。郭六虎听了几句以后,脑子便麻木了。这个老实疙瘩,一辈子在“工作组”面前没有吐过一个字,今后响是叫鬼迷了心窍了,说了些“攻击社会主义”的话。他记得,那年斗争郭明善就是这个样子,老汉的双腿开始发抖了……
最后,鲁尚刚提起那个褡裢,宣布:“郭六虎从合作化到现在,一直拦羊,我们算了一笔账,一年拾三个月酸枣核,一天拾一斤,就是九十斤。一斤卖四毛钱,一年就是三十六块,二十一年加起来是多少?七百五十六块!这笔款,要叫郭六虎退赔”!
扑通一声,郭六虎跪在地上了,天哪、七百五十六块!老汉记得,那年为了给他妈看病,他爹借了郭明善十五块钱,害得他给郭家拦了半辈子羊。这可是七百五十六块、七百五十六块呀!
高士旺宣布:为了夺取“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全面胜利,全队的干部统统靠边站!郭六虎从现在起再不准放羊。十天之内,把七百五十六元钱全部退清!
四
六虎老汉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家的,——反正这阵子他正在自己屋子里的炕上躺着。自从老伴去世以后,他一直住在山上,过年也不回家。现在,“权”叫人家夺了,拦不成羊了,像刚从沙场回来的老兵一样,他乏了,没有一丝劲了。
“工作组”打了个大胜仗,心满意足的睡觉去了。村里的老百姓那里睡得着?上了年纪的人不约而同地挤到六虎家里,想尽千方百计地安慰这个一辈子没有得罪过任何人的老实疙瘩。年近四十岁的儿子双手搂着剃光的脑袋蹲在地上,一声不吭。儿媳妇坐在灶火前的草墩上,轻声抽泣。刚撤了职的队长也来了,坐在六虎老汉的炕头,用手摸了摸老汉的额头,劝老汉想开些,办法大家帮着想。
队长四十多岁了,在村子里属小字辈,把六虎老汉叫爷里,平常不大爱说话,上地时,只顾领着大家闷头干活。这阵子他也靠边站了,他不难过。世事见得多了,那些县上、公社的领导们,让人揪着耳朵,在台子上斗争的情景,他见过几回了,何况他是个无名的小队长。六虎老汉的羊鞭叫那些王八蛋收了,他不觉得可惜,他早就想过,老汉年纪大了,应该换换人了。可就是瞅不下个合适的人接老汉这个班。最使大家揪心的,就是这七百五十六块钱!放羊的拾酸枣算做资本主义,还要退赔,啥道理么!但是,跟谁说去?钱是硬头货呀!叫老汉哪里寻去?要是到时间交不上钱,那些王八蛋能饶他么?
人急了,什么办法也能逼出来,队长突然记起了队上的存折上还有五百多块钱,趁“工作组”还不知道,偷偷取出来,先给老汉垫上,把“工作组”先蒙过去,以后,以后再说以后的。
六虎老汉慢慢的清醒了,他尽力的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困惑地问:“我究竟有啥错?”是呀,究竟有啥错!酸枣核烂在山里,不可惜么?拾回来卖点钱,就是资本主义,这道理对么?我说山上修梯田不合适,明摆的事么,村里二百多口人,光川地一千多亩,只要种好了,打下的粮食吃不完。又不比大寨,人家人均才不到二亩地。再说这山上石头多,地薄,打不下粮么。钱就是资本主义,国家造钱干什么?说我反对共产党,谁不知道共产党救了我?当初闹土改时,就说好日子来了,这阵子一提过好日子,就是资本主义,越穷越好,穷到啥时候?老汉想不通呀,想不通!老汉想着想着,又想到了那七百五十六块,唉唉唉!这辈子恐怕还不完这个账了……想到这里,老汉哇一声哭了,胡子抖着,连炕墙上的煤油灯也发抖了。
队长劝道:“爷,你没着急,我想好了,把队上的钱先拿出来垫上,把‘工作组’蒙过去,那些王八蛋又不常在村里住,等他们走后,咱再说咱的”。
“啥?”老汉坐起来,“这辈子我骗过谁?把大伙的钱拿出来给我顶账,亏你想得出!”
儿子站起来,伤心的劝道:“大,你不要怕,有我在哩。”
“好娃哩,你爷借了郭明善家十五块钱,我给郭家拦了二十多年羊,账还没还清。这可是七百五十六块呀!得几辈子还”?
鸡叫了,队长站起来说,睡觉吧,明天再合计。说完走了。儿子服侍老汉睡好,把被子拉来给老汉盖好。把门倒关上,也睡觉去了。一个念头突然涌上老汉的心头:这阵子我死了,“工作组”找谁要钱去?
“对,死就死!老汉活了六十多岁了,活够了,哈哈,活够了!”……
五
快响午的时候,“工作组”才从被窝里爬出来,鲁尚刚揉着发涩的眼睛走到院子里一看,太阳都快到头顶了。火气一下子冲到脑门:妈的,啥时候了还没有人叫我们吃饭。
是呀,干部们都靠边站了,谁给他们管饭呀!
又停了一会儿,两个“路线专家”实在饿了就朝村中间走去。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远处河滩上传来一片哭声。高士旺骂道:“见鬼,人都到河边找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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