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持续了许久,凉棚下的气氛,仿佛随时都可能因为对峙双方情绪的失控而爆开。
凉棚下不过四道身影,在桌前坐下的,则仅仅是宁毅与宗翰两人,但由于彼此背后站着的都是数万的大军上百万甚至千万的人民,氛围在这段时间里就变得格外的微妙起来。
宗翰是从白山黑水里杀出来的勇者,本身在战阵上也扑杀过无数的敌人,如果说之前显示出来的都是为将帅甚至为王者的克制,在宁毅的那句话后,这一刻他就真正表现出了属于女真勇者的野性与狰狞,就连林丘都感觉到,似乎对面的这位女真元帅随时都可能掀开桌子,要扑过来厮杀宁毅。
而宁先生,虽然这些年看起来文质彬彬,但即便在军阵之外,也是面对过无数刺杀,甚至直接与周侗、林宗吾等武者对峙而不落下风的高手。即便面对着宗翰、高庆裔,在携望远桥之胜而来的这一刻,他也始终显示出了磊落的从容与巨大的压迫感。
林丘盯着高庆裔,但在这一刻,他的心中倒是有着极其异样的感觉在升起。假如这一刻双方真的掀飞桌子厮杀起来,数十万大军、整个天下的未来因这样的状况而产生变数,那就真是……太戏剧性了。
宗翰的手挥起在空中,砰的砸在桌子上,将那小小的竹筒拿在手中,高大的身形也霍然而起,俯视了宁毅。
“……为了这趟南征,数年以来,谷神查过你的许多事情。本帅倒有些意外了,杀了武朝皇帝,置汉人天下于水火而不顾的大魔头宁人屠,竟会有此刻的妇人之仁。”宗翰的话语中带着沙哑的威严与轻蔑,“汉地的千万人命?讨还血债?宁人屠,此刻拼凑这等言辞,令你显得小气,若心魔之名不过是这样的几句鬼话,你与妇人何异!惹人耻笑。”
“东西,我会收下。你的话,我会记住。但我大金、女真,无愧这天地。”他在桌前行了两步,大手张开,“人生于世间,这天地便是猎场!辽人残暴!我女真以区区数千人兴师反抗,十余年间覆灭整个大辽!再十余年灭武朝!中原千万人命?我女真人有多少?即便真是我女真所杀,千万之人、居富庶之地!能被区区数十万军队所杀,不懂反抗!那也是暴殄天物,死有余辜。”
“宁人屠,你,说过这话。”
宗翰一字一顿,指向宁毅。
“到今时今日,你在本帅面前说,要为千万人报仇讨债?那千万人命,在汴梁,你有份屠杀,在小苍河,你屠杀更多,是你杀了武朝的皇帝,令武朝局势动荡,遂有我大金第二次南征之胜,是你为我们敲开中原的大门。武朝的人求过你,你的好友李频,求你救天下众人,无数的儒生劝你向善,你不为所动,嗤之以鼻!”
“你,在乎这千万人?”
宗翰缓慢、而又坚决地摇了摇头。
“你不在乎千万人,只是你今日坐到这里,拿着你毫不在乎的千万人命,想要让我等觉得……悔不当初?言不由衷的口舌之利,宁立恒。妇人行径。”
他最后四个字,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而宁毅坐在那里,有些欣赏地看着前方这目光睥睨而轻蔑的老人。待到确认对方说完,他也开口了:“说得很有力量。汉人有句话,不知道粘罕你有没有听过。”
“……说。”
“君子远庖厨。”宁毅道,“这是中国以前有一位叫孟轲的人说的话,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意思是,肉还是要吃的,但是存有一分仁善之心很重要,倘若有人觉得不该吃肉,又或者吃着肉不知道厨房里干了什么事情,那多半是个糊涂蛋,若吃着肉,觉得弱肉强食乃天地至理,没有了那份仁善之心……那就是禽兽。”
他只是坐着,以看禽兽的目光看着宗翰:“武朝的人,吃到了肉,忘了厨房里是有厨子在拿刀杀猪的,赶走了屠夫和厨子以后,口称良善,他们是蠢货。粘罕,我不一样,能远庖厨的时候,我可以当个君子。但是没有了屠夫和厨子……我就自己拿刀下厨。”
“如果良善有用,跪下来求人,你们就会停止杀人,我也可以做个良善之辈,但他们的前头,没有路了。”宁毅缓缓地靠上椅背,目光望向了远处:“周喆的前头没有路,李频的前头没有路,武朝善良的千万人面前,也没有路。他们来求我,我嗤之以鼻,不过是因为三个字:办不到。”
“所以从头到尾,武朝口口声声的十年振奋,到头来没有一个人站在你们的面前,像今天一样,逼得你们走过来,跟我平等说话。像武朝一样做事,他们还要被屠杀下一个千万人,而你们从始至终也不会把他们当人看。但今天,粘罕,你站着看我,觉得自己高吗?是在俯视我?高庆裔,你呢?”
他说到这里,才将目光又缓缓转回了宗翰的脸上,此时在场四人,只是他一人坐着了:“所以啊,粘罕,我并非对那千万人不存怜悯之心,只因我知道,要救他们,靠的不是浮于表面的怜悯。你若是觉得我在开玩笑……你会对不住我接下来要对你们做的所有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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